马保国风波·上|中国武术造神之路 民国政府的共同体信仰

撰文: 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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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人民日报》的发文炮轰后,俗称B站的视频网站哔哩哔哩,随即严格限制“浑元形意太极大师”马保国的相关影片。新浪微博亦解散了马保国的粉丝群组。这种由官方高调介入民间恶搞风潮的做法,近年屡见不鲜。对于带有民族色彩的武术文化,此举就更加容易理解。
毕竟中国武术从来就不是单纯的体育运动,而是构建民族身份的一项文化工具。这种特殊的使命并非始于今天,早于民国年代,中国武术就注定要走上一条造神之路……

延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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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国术一词谈起

随著一个又一个传统武术大师的落败,近年不少人都开始质疑中国武术的实用价值。有人从历史与文化的角度解构,指中国武术里的门派本身就是一个虚构观念;过去只有“拳种”,而没有“门派”。用门派来作招徕,显然是受文艺创作反馈,与时代脱节也在情理之中。

这种说法有对有错,中国武术过去确实只有拳种之分,没有门派之实。但门派观念在日后的成形,却不是文人的天方夜谈,而是中国武术与民族国家(Nation State)两种实存概念交织下的结果。这点可以经由中国武术的代称——“国术”谈起。

从字面上解,国术泛指一个国家的民族文化,现时台湾部份的跌打医馆,便称作国术馆。但在近代中国社会的语境底下,国术一词基本专指中国武术。

从字面上解,国术泛指一个国家的民族文化,现时台湾部份的跌打医馆,便称作国术馆。但在近代中国社会的语境底下,国术一词基本专指中国武术。(中读)

按照武术史学者杨祥全先生的考证,“国术”这个称谓最早见于1918年,当时的“上海第一公共体育场”设置了一个“国术部”。翌年,四川省又创办了“重庆冀蜀国术馆”。1920年,大东书局出版了武术学者吴志清所著的《科学化的国术》,象征著国术逐步进入公众视角。

1927年11月,国民革命军陆军上将张之江(1882—1966)在其军政盟友协助下,成立了全国最大的武术组织“中央国术馆”。此前他已经多次呼吁将“武术”改称为“国术”。及后,但凡由南京政府管理,或以中央国术馆为蓝本的武术机构,便大多沿用“国术馆”的衔头。而民众则日渐将“国术”与“武术”等同,至今未变。

张之江(1882年-1966年),字紫珉,民初西北军将领,中央国术馆创办人,禁烟委员会首任委员长,国民革命军陆军上将。他一生热爱武术,正是在他倡议下,武术易名成“国术”,成为了近代中国的文化代表。(搜狐)

强国强种

可以见到,传统武术之所以能够一枝独秀,成为民族文化的最大代表,并非大众的自然心理使然,而是民国政府刻意造成的结果。故此,要分析传统武术在中国的独殊地位,就必须扣连当时的政治及社会愿景。对于这点,梁启超早于光绪三十年(1904)所写的《中国之武士道》,便已经有相当清晰的总结。他认为中国的武侠文化自古有之,他们的道德价值观亦与主流思想一脉相承。透过学习武侠的行事准则,国人将可文明精神、野蛮体魄。

有关梁启超与民国政治思想之间的关系,不在本文的讨论之列。但无可否认的是,梁启超对武士道精神的构想,确实为国术日后的发展提供了最佳解读。换句话说,国术从一开始就不是单纯的体育运动,而是一个教育体系,借此“强国强种”。这个“国”亦不是文化意义上的中华民族,而是特指由民国政府构建的民族国家。

要分析传统武术在中国的独殊地位,就必须扣连当时的政治及社会愿景。对于这点,梁启超早于光绪三十年(1904)所写的《中国之武士道》,便已经有相当清晰的总结。(网易)

翻开中央国术馆的教程,便能发见它涵盖了拳械套路、摔跤、射箭,乃至各种传统武术知识。而一些与武术有间接关系的体育项目,如弹弓、踢毯、杠子等,亦同样囊括其中。套用内地学者马明达教授的话:

国术是一个综合概念,是国民政府对民族体育……的官方称谓……张之江所倡导的国术,并不是一个单一的运动项目,而是一个以徒手与器械的格斗竞赛为核心的民族体育体系

——马明达《应该重新审视“国术”》

有趣的是,这种做法乃直接取材自外国的建国模式。事实上,梁启超所言的“中国武士道”,本身就是参考日本的武士道精神。后者同样是在明治维新后,才被逐步塑造出来【注一】

门派的兴起

由日本到中国,武术都不期然成为了民族自信以至民族主义的载体。大抵在西方列强的船坚炮利之下,要令民众对自己的民族文化产生认同,就必然要具备一定的“生存价值”。武术的搏击功能,便恰好为这种心理找到寄托。而背后的另一面,则是为日后的军事训练提供基础。除了前面提到的张之江,中央国术馆副馆长李景林(1885-1931),以及创编“新武术”的马良(1875—1947)等人,都是曾经掌握实权的军阀。国术在当时的实际功能,呼之欲出。

既然民国政府如此重视国术,以授拳为生的各路拳师,亦由原先的村野乡民,逐步晋身成为社会的名流。电影《一代宗师》里武术家儒雅的形象,并非纯属虚构,而是对当时武术界的真实反映。

电影《一代宗师》里武术家儒雅的形象,并非纯属虚构,而是对当时武术界的真实反映。 此图摄于1918年的中华武士会武术展览大会,图中衣著光鲜、打扮斯文的人士,全部都为当时独当一面的武术宗师,图片撷取自http://bit.ly/2xfOM2B

在庞大的社会资本诱因底下,各大流派纷纷尽出。我们今天所熟悉的形意、太极、八卦、八极等拳种,固然是在古代便有传承,但它们真正成为严格意义上的流派,却是不出一百年的事情。除了技理的差异,个中确实亦有宣传的考量。

而为了彰显自家流派的独到之处,它们需要建立一套内部的传承系谱,并声称只有这个系谱才掌握住其他人望尘莫及的技法。“名门正派”与“神功”的观念便由此而来。而中国武术本身所蕴含的宗教哲理,现在为了迎合流派的潮流,也愈发变得夸张,甚至跟神仙信仰完全挂勾。

于是乎,大部份流派的祖师爷,最终都上溯到少林达摩或武当张三丰。纵然这没有确凿的历史根据,但中央国术馆却沿用了“少林门”、“武当门”,去代称外家拳及内家拳。图为南京中央国术馆第一届全国国术国考,(图片撷取自http://bit.ly/2B3fJ9G)

于是乎,大部份流派的祖师爷,最终都上溯到少林达摩或武当张三丰。纵然这没有确凿的历史根据,但中央国术馆却沿用了“少林门”、“武当门”,去代称外家拳及内家拳。某些享负盛誉的国学大家,包括梁漱溟、南怀瑾【注二】,亦力证传统武术修炼到一定层次,确实与仙侠无异。山西国术馆教习、专研太极拳的田镇峰,就曾经写过以下陈辞:

而今国术家的论著,亦多半是惑世欺人……根据达摩遗留下的先例,于是一般头脑清颖的学者们,亦便大施其法术,在法门里产生出来无数量的怪侠、剑仙。同时有不少常识幼稚的青年,读了他们那些神话怪说之后,便去访道学仙!

修正与断裂

可以见到,虽然今天我们对“神功/武侠”的认知,主要是来自武侠小说。但其中的素材,却似乎是由中国武术本身的文化土壤所提供。对于这种愈趋失实的武术风气,国民政府也没有“坐视不理”。1931年后,抗日救亡和反封建迷信的论调日益高涨,当局也认为武侠电影文化鼓吹迷信及暴力,这类型的创作逐步减少。

至于在武术界内部,亦出现了对传统武术的检讨。某部份曾经参与搏击赛事,或研究过国外武术的拳师,开始质疑国术的实用功能。在1935年出版的武术杂志《国术声》(第3卷第5期)上,一名化名曙东的武术家就如此形容国术的景况:

我国固有的技击,对于锻炼身体的价值,这是不可否认的。但在应用的方法上,则没有搏击收效迅速,这也是有事实的铁证,而不可否认的。因我国的拳术,是侧重於单人练,虽有二人对手,出拳起腿,都是搭配好的;且因前辈抱著各守秘密的谬见,将应用的方法,失传不少,所以不如搏击的硬干实干收效的快!

近年对传统武术打假的呼声,早在民国年间已见雏形。如果能够循此路径发展,或许中国武术可以发展出另一种面貌。(搜狐)

这种批判的论调,跟近年传统武术打假的呼声颇为相似。如果能够循此路径发展,或许中国武术可以发展出另一种面貌。然而,过去所促成的那一套门派思维与民族自信,已经完全根深蒂固,并非几个武术家可以自行推翻。更重要的是,时局的动荡亦没有给予武术界太多时间。

内战结束后,中国共产党高举著唯物主义的旗帜,使不论传统武术本身,抑或对传统武术的批判,都一并成为禁忌。讽刺的是,当她重新开放,并急欲重建民族共同体之际,传统武术再一次成为重要的工具。马保国这次闹剧,亦由此埋下伏线。

个中的过程,我们下回再续。

【注一】1899年,美国留学生新渡户稻造写下举世闻名的《武士道》一书,并正式创造了“武士道”这个概念。

【注二】梁漱溟曾与道家武术传人、自然门的杜心五交好,两人曾一同交流道家修炼之术。至于南怀瑾则自称曾拜访了杭州城隍山上一位据闻已修成“剑仙”的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