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工厂重建】残疾人士工运启蒙 静坐、占领 70年代超前抗争

撰文: 徐嘉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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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体罢工、到社会福利署静坐、占领码头,这些抗争行为在今天见惯不怪,甚至会被嫌不够激进。但如果发生在50年前,由一班失明工友发起,兼成功向管理层及港英政府施压,改善工人待遇。你又有何看法?
这是1970年代香港盲人辅导会盲人工厂全体工友,争取劳工权益的抗争史。这段过去掩没在历史洪流之中,无人问津。但这工潮不重要吗?不,这其实是本地首次,及唯一一次由残疾人士发起的工人运动,可说是没有左右派工会介入、本地独立工运的开端。
本地工运史研究者梁宝龙指,残疾人士工作是权利,不是福利,工友有权争取合理待遇。
(【盲人工厂重建】专题系列报导之二)

失明工友罢工半月 争取合理待遇 

抗争源于压迫。1970年代初期,香港物价不断上涨。据报章记载,盲人辅导会当年获港英政府津贴超过60万元,生产总值逾百万元,两名外地专家月薪高达2,000元。但盲人工厂工人每周最多只可工作30小时,工资以工作成绩计算,月薪随时不多于160元。对比普通工厂大部分工人,多劳多得,每周可工作60小时,盲人工友的收入较低。1968年10月14日,过百名盲人工友,集结在工厂门外静坐,拒绝上班,要求加薪及假日开工。

梁宝龙偶然在新闻博物馆,发现当年盲人工潮的剪报。现时互联网上只有少量相关文献,即使市面上有不少工运书籍,但盲人工潮的描述只得只字片语。加上当年工友已年纪老迈,主力支援的社工亦因中风而失去大部分记忆,要找回这段历史不容易。(高仲明摄)

为生活“起义”

78岁的单义豪现时是盲人工厂的退休学员,当年有参加罢工。他忆述,当时百多名工友十分齐心,为了生活而“起义”。“𠮶时支士的装咗水喉铁,大家一齐合力扑烂工厂度门,啲玻璃全部烂碎。”

工友后来与政府社会福利署官员谈判,并一致决定问题未解决前,决不开工。惟政府态度冷淡,认为辅导会是政府津贴的独立志愿机构,非政府办理。官员又指因公开市场竞争大,才致订单少、生意少,只需将工友调去其他随时有工开的部门,接受训练即可,否则便解雇。工友争取不果,辅导会不接受工友提出的工资要求,维持近半月的罢工完结。

单义豪在1958年加入工厂,由工友做到学员,当年曾参加工潮。(林振华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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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辅导会解雇 工友“占领”天星码头抗议

之后一两年间,工厂数次爆发工潮。包括200多名工友在厂内饭堂谈判,要求辅导会解释开除15名工友的理由。工人也曾上书辅政司及社会福利署,要求每月最低获160元工资,政府却表明无法保证。

当年盲人工厂工友在天星码头留宿,得到社会大众支持,舆论改变。(《华侨日报》1971年11月报道)

要求154名工友全体复工

1971年10月,工厂门外贴出通告,指工人已“自行解雇”(意指被炒)。130多名工友于是由工厂出发,手持标语,由九龙城过海至中环,要求与两局非官守议员办事处会商。辅导会仅表示只愿聘请四分三的工人,其他不再录用。11月,大批工友到中环社会福利署外静坐及递信,要求全体154名工友复工,改善薪酬,及保留“香港盲人辅导会盲人工厂”的名称。

时任辅导会主席沙利士跟工友代表谈判,但他态度强硬,工友认为他毫无诚意,不但未有答应加薪,更表示工友每日可获1元津贴。双方谈判破裂后,盲人工友深感愤怒,一致决定到天星码头通宵集体静坐抗议。

我们一定要为我们的合理要求,而坚决争取到底。
盲人工厂工友1971年11月10日深夜发表的声明

寒天露宿码头抗争获公众同情

当时天气寒冷,工友连续两天留宿码头,得到社会人士的同情及支持,迫使政府及辅导会让步。辅导会最终接纳全体工友复工,增加工友底薪,又保证工厂不能随意调派新工作予工友。历时个多月的工潮获解决,154名工友生计终得安顿。

梁宝龙指盲人工潮是首次,亦是唯一一次由残疾人士发起的工人运动。
我好自大咁同朋友讲,有我龙爷一日存在,所有工潮,我都会提醒你哋
本地工运史研究者梁宝龙

花甲老人 埋首工运历史档案堆中

这一段在当年十分进步的抗争历史,一直不见天日,惟独本地工运史研究者梁宝龙没有放弃。他曾经连续三个月,到香港历史档案处翻看当年文件,从几十份剪报、政府文件及会议纪录中,填补历史空白。“见到一啲少人提嘅嘢,更加有动力去做。”

被后辈称为“龙爷”的梁宝龙,现年62岁。他没有正式走进过大学殿堂,只有中学毕业,却是本地工运界甚有“江湖地位”的人物。80年代,他与著名学者、香港大学历史系教授陈明𨱇一见如故,自始埋首研究工运史,曾编写多本书籍。近年他两度中风,致说话缓慢、不良于行,却永不言休。他手持拐杖,定期到中央图书馆查看史料,到劳工组织教授新人工运史,更在个人网志上发表一篇又一篇的长篇文章。

“写工运历史,如果唔系亮点,就会好少有人会切入研究,好多时都会被忽略。”他说,盲人工潮过去一直被人忽略,致力令历史不被遗忘、不被忽视、不被消失,是他坚守的使命。“我好自大咁同朋友讲,有我龙爷一日存在,所有工潮,我都会提醒你哋。”

梁宝龙现年62岁,是本地工运史研究者。他说,本地研究工运或劳工议题的人不少,但研究工运历史的,他算是少数。(高仲明摄)

非左非右 独立工运的起点

“从某啲人角度,(盲人工潮)都算系一件小事,因为佢又唔系好似扎铁佬咁冲出马路,所以较为易被忽略。但啲人睇唔到佢系独立工运嘅起点。”

六七暴动前时期,香港工运陷入“非左即右”的意识形态斗争,工会只考虑政党立场,非工人角度出发。暴动后,社会渴望安定,一度对工潮不太支持,更有舆论认为可能是“港共捣乱分子”利用盲人制造纷争。

今天本港四百万居民,除了一小撮别有用心的港共分子之外,所要求的就是社会安定,再不容有人煽风点火,从中捣乱,陷社会于动荡。不幸的是,在此期间,竟发生盲人工厂的风潮,使社会上蒙上一重阴影,诚属遗憾。
《工商日报》1968年10月26日社论

但梁宝龙指,盲人工潮由一班没有政治背景的工友发起,目标争取个人经济利益。1970年代,公务员工会抗争不断,护士、教师纷纷组织争取权益,同样强调去政治化,手法有盲人工潮的影子。

图为梁宝龙的著作,有些是与陈明𨱇教授合作编写。(高仲明摄)

工学同行 影响日后社运模式

在盲人工潮期间,不同学生团体、宗教组织加入支援。九个学生团体曾向社署副署长递信,支持工友要求,并举行盲人问题公开大会。工友留宿天星码头抗议时,百多名学生带同食物到场,并发起捐款,共筹得5万元。汇丰银行首位华人主席郑海泉、保钓人士区伯权、香港文社史专家吴萱人及民主党前主席何俊仁,当年亦有参与。

梁宝龙指,以他所知,这是历来首次有学生介入工人运动。“之前都系各有各做,唔会一齐,即系好似抗日时期,学生都抗日,工人都抗日,唔会话一齐行动等等。”他更指,学生与工人同行,对未来社会运动有深远影响。“学生为正义介入行动之后,发现改善咗一啲野,发挥到啲力量,所以咪一路继续去做,有一股无形传承。”

中风后梁宝龙的健康及记忆力不大如前,但仍醉心研究工运历史,“写到写唔到为止”。(高仲明摄)

残疾人士工作是权利 誓要争取

梁宝龙一家有八兄弟姐妹,家境贫困,收入仅仅够糊口,他小时候曾做童工,帮补家计,深明低下阶层之苦。兄长梁宝霖是当年《华侨日报》记者,负责工人新闻,有份追踪报道当年盲人工潮,后来更加入基督教工业委员会,担任干事。耳濡目染下,梁宝龙开始参与社会运动,“发现社会上好多不公平现象,体会到好多嘢系需要争取。”

中学毕业后,他一边从事基层工作,如茶餐厅杂工、搬运、电脑维修员、报馆植字员;一边研究中国及本地工运史。2008年他第一次中风,右边全身瘫痪,不良于行。虽然努力锻炼身体,誓不用轮椅,可惜因为身体未够灵活,一直找不到工作,唯有提早退休,投入研究写作。“一个残疾人士要真真正正康复,除咗体力上, 都要精神上觉得自己有用。畀工作我哋,生存价值更大,唔好话完全养话自己,都希望可以赚到啲金钱。”

梁宝龙有多种身份,是工运史研究者,也是蓝领工人,也是一名残疾人士。他对盲人工厂重建,有多种体会。(高仲明摄)

华人面对不公平待遇一般哑忍

他坦言,华人社会传统下,工人对不公平待遇一般会哑忍,残疾人士因为条件所限,更少主动争取。但他希望残疾人士明白,工作是权利,不是福利,要敢于争取。“如果觉得系权利,我哋会更够胆去要求一啲野。如果觉得系福利,会认为正常人都冇呢样野,我哋已经有,系咪恩赐呢?甚至沾沾自喜,唔去拎返应有权利。”

香港盲人辅导会向政府申请“私人土地作福利用途特别计划”,近60年历史的盲人工厂即将重建成一座综合康复服务大楼,工厂可能会被消失。梁宝龙希望政府及盲人辅导会保留工厂运作模式,让残疾工友有真正的工作权利,而非只得庇护工场的津贴训练。“唔可以再用福利安置呢班人,要有权利,令佢哋有尊严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