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轮末世】孤帆只影的年代 四艘渡轮的自救手记

撰文: 黄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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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哥开渡轮已经八年,上班的日子吃喝拉撒都在船上,船上没有电视与收音机,唯有船长室内的三格玻璃窗,放映白昼时的海浪和波光,间或响起吵耳而令人上瘾的引擎声:哒哒,哒哒哒。“你明唔明咩叫孤帆只影?”雄哥问道。船长室的窗边贴了一张佛偈作装饰,是一个小小的,寂寥的缘字。(此为渡轮故事系列之一)撰文:黄雅婷摄记:高仲明

雄哥的同事与他一样,都是上了年纪仍然黝黑壮健,一样幽默而沉静。他们大多是水上人,半辈子在海上工作,一生住在岸边,成长与成家,香港的海愈来愈小,他们的年纪也愈来愈大。公司的前东家也老了,加上近30年渡轮没落,三条航线的载客量均不足一成,只好向政府申请停办航线。

政府后来允许加价五成,但加价后载客量严重流失,几个月后公司易手,卖予他人。新东家决定发展渡轮接轨旅游,大搞创新,实行三天免费搭船,那三天,他们上下都很忙,许多人扶老携幼地来坐船,都心怕这是渡轮最后的时光。

船员只要当天当值,一天廿四小时都要与船同在,晚上就睡在橙色的胶椅上。

周末晚上,西湾河最后一班驶往三家村的船快要开出。码头人流稀疏,小情侣紧靠温存,依依不舍,刚下班的工人看海抽烟,船来了,也只是上了十多个客人,把雄哥和阿全都算上,船里的人还是一副零落的样子。

我在这里做了差不多八年了。初初好少人坐船,经常开著空船往返,但我不担心。如果常常带著担心和怨气上班,是种多余的情绪。未来你不知道的事唔好理,过了去的你改变不了也唔好理,做好这一程船就够。能不能逆转找到更多客人,呢个波应抛给May姐。 我?只能做到的就是开好这一程船罢。
雄哥

这艘船新装饰不久,船顶搭了一个草盖子,船舱放置了各种渔民的用具,水上人的雨笠搭着船上用的油灯,天花又挂上捕鱼网和竹造的鱼笼,盛装过后的船像海里怪诞的生物,认得码头的光,慢慢靠了过去。

船来到晚上的三家村,码头里有许多地盘消失后被留下的野狗,三三两两地蹲在避风塘边。乘客都下了船,雄哥和阿全又开始忙着清洁船舱。他们是这条航线的老拍档,这公司的渡轮需要两人一更,一个做船长,一个当大偈,前者在上层掌舵,比较威风,后者须在下层进出机房,看管机械,机房长年酷热,一天到晚爬上爬落十数次,份外劳累。

船开动时,两个职位须各司其职,缺一不可,加上船上寂寞,船员需要朝夕相对,所以公司都会为员工配对固定拍档。雄哥和阿全便合作了五年,这五年并不算得上什么,行观塘至西湾河线的树哥和生哥拍档了17年,他们由黑发到双双白发都在船上。

收拾完毕才11时许,雄哥早就在船长室的红板凳上睡着了,阿全则横躺下层的胶椅子上—或冬或夏,或晴或阴,无论什么情况,他们都须在船舱过夜,就算十号波或黑雨来了,他们也得留在船上看守船只,只要那天他们当更,船在哪里他们就要跟到哪里。两个男人在炎热的夏日晚上,睡在船上,像睡在温柔的摇篮里,避风塘怀抱海员的心一如母亲。

阿全比雄哥年长十年,有一头金白头发,虽不擅词令,人却真诚老实。

渡轮的黄金岁月

曾经开过渡轮的老船长都会想到昔日的风光,在1970年代以前的香港,渡轮行业并非如今一门如此寂寥的工作。

自开埠至1970年代初,我城既没有跨海大桥,又无隧道与地铁,香港海上时时荡着大大小小的船,人们过海必须依赖水路,令1960年代渡轮业一时兴盛,当时渡轮载客量突破两亿人,共有30条前往港内与港外的航线。雄哥现时任职的这所船公司在1960年代尾成立,初时只是提供私人租船服务的小公司,直到1980年代,东家成功向政府承包外岛航运工作,才把生意愈做愈大,同时接载当时访港的士兵。直至1991年,它才真正成为民用的公共渡海小轮,营运首条港岛东至九龙东的航线。然而那一年,港内航线船公司已萎缩至寥寥四间,它是之一。

船长和海员最明白这几十年间,香港的转变:愈来愈小的海港,1970年代首末条过海地铁建成后,港铁像雷电一样爬遍整张香港地图,连番填海,海面不再如昔平静,各个码头的位置亦因而渐见渐远,他们深明渡轮再也不能回复从前光景。

渡轮已被大多数人遗忘,正驶入冷清的历史海湾。

两年前,这间船公司的东主到了退休年纪,无力与渡轮再闯高峰,他因为生意惨淡,多次接受传媒访问,在报道上指出政府在处理渡轮问题上并不公允,不顾当时渡轮经营成本逐年增加,人力成本上升,燃油开支高昂,还需定期进行保养维修和更新救生设备,政府只一心推行以铁路为本的交通政策,唯独津贴离岛航线船,漠视了市区小型船公司的需要。

员工都叫郑静华做May姐,她说自己在海上算是创新的代表。有人讥她无谓,有人赞她敢做敢为。

香港九成航线的乘客量均告不足,大多蚀本经营,仅少数如长洲至中环航线及港澳航线录得盈利,近20多年来,不少航线接二连三停办。但政府对此反应冷淡,东主发现无力回天,两年前把公司易手他人,现在雄哥的新东主叫郑静华,50来岁,长得艳丽,是汕头人,广东话有点不标准,但话里头仿佛有几分对香港的情义。

鲤鱼门码头放了一艘鸭灵号的模型,旁边是英式的电话亭,均供游人影相打卡之用。

打捞鸭灵号的人

“我是做船起家的,鸭灵号也是我打捞起来的。我在汕头长大,阿爸是渔民,捉了鱼就拎去做鱼蛋,我们的鱼蛋是汕头第一家。我十几岁就开始学做生意,别人都说这是命生成的。你看看我手掌的这条线,从这里到那里,又深又长,只要我肯亲力亲为,凡事做到好,生意准能成功。”她留了一头长发,海风吹来,像天之骄女,她坐在船上张开手掌,那条又深又长的事业线令她自觉对命运有了拿握。

为方便访问,她刻意为我调出了船,着雄哥把船开到海中央,船在海上飘荡,我们的一问一答都有海浪衬底。纵然海上风急浪高,叫人几次脚步不稳,郑静华也脸不改容。

今日,雄哥和阿全天时再热,也不能打大赤肋工作,他们穿着郑静华为他们做的新制服,一件海蓝色的Polo恤,上面印着公司名字和商标。接受访问的这天,他们见到郑静华,毕恭毕敬地叫了她一声May姐。她这天穿了一件深色的V领背心,心口陀着婴儿拳头大小的玉造佛像,佛笑脸迫人,长得肥润可亲,玉的外围还镶了一圈钻石,她又在耳垂夹了一对钻石耳环,戒指的钻石更大,比她新做的指甲还巨硕。海风腥臊,但郑静华整个人闪闪发光,她身上的浮华令人想起从前水上人把赚来的钱,全部用来打成口里的金牙,一张嘴就有一种粗糙的美丽,行头的人都相信,郑静华的银弹和创新或多或少能拯救这一个快将没落的行业。

到底她最后想出了什么方法拯救这行夕阳行业?

请看下集:【渡轮末世】鸭灵号打捞人再买渡轮公司盼转型:政府只想一成不变

上文节录自第110期《香港01》周报(2018年5月7日)《孤帆只影望洋兴叹--一间渡轮公司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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