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标签化:我的名字不是“精神病患者”
“我一直盼望自己可以做一个‘正常人’,所以我一直都不喜欢吃你们精神科医生开的药。”前来覆诊的李太对我说。
李太是一位六十多岁已退休的家庭主妇。她没甚么朋友,也没有甚么自己的兴趣,每天就是负责打扫,为全职工作的丈夫和三十多岁的儿子准备两餐饭菜。她也是一位躁郁症的患者,自2009年起就在医院精神科门诊覆诊。
撰文:青山医院精神健康学院何晋兴医生
去年年末的时候,李太不幸染上了新冠病毒。除了普通感冒症状、发烧、肌肉酸痛外,李太在晚上更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虽然在确诊后数天已转回阴性,身体亦逐渐康复,李太却发觉自己的精神健康每况愈下。
她常常想起小时候痛苦和惊恐的回忆,例如被妈妈体罚、看见父母吵架和拿刀动杖的画面,引致自己份外焦虑和忧郁,总是以泪洗面。脑里亦不停浮现负面想法,觉得自己不幸之余,亦因未能营造一个开心和谐的家庭而觉得自己拖累了儿子;她更因认为自己缺乏价值,以及难以忍受负面情绪带来的困扰,不禁萌生了轻生的念头。而在李太最近一次的覆诊中,她同意接受住院治疗。
在细阅李太病历的时候,我发现她已有数次入院纪录,亦留意到她在出院后虽然仍会来覆诊取药,但当病情变得稳定,就会自行减药和停药。对于精神科医生来说,也许我们会觉得这些病人很“不听话”,但当我尝试进一步了解李太的童年和她不停浮现的记忆后,我开始明白到为何李太会如此抗拒吃药。
李太生于一个极其混乱的家庭:她有一个最年长的姊姊、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爸爸是个海员,跟子女相处的时间不多;妈妈则是全职的家庭主妇。李太形容自己在家里的地位最低,除了因为妈妈重男轻女,亦觉得李太“脚头”不好,每当家里有任何不顺利的事,妈妈都会归咎于她。
父母亦经常发生口角,每次杯酒戈矛后都会家翻宅乱,更遑论每次吵架后,妈妈总会冲出门外喊着要自杀。除了父母之间的不愉快,李太亦有数次分别目睹哥哥和姊姊(两位分别是抑郁症和思觉失调症的患者)在家中服药自杀的经历。李太亦形容她小时候最重要的责任,就是担任“打电话报警求助”的角色。
谈到自身的婚姻,李太亦说是“不如所愿”。李太跟李先生结婚已有三十载,李太十分依靠丈夫,但丈夫性格亦暴躁冲动、控制欲强,做任何事她都要获得丈夫批准;而她的儿子自小也有情绪病等问题,先后在儿童及青少年精神科以及成人精神科覆诊。
“正因为我自小家里就有不少的精神病患者,我一直觉得压力很大。我不想和他们一样令自己的家人备受压力,像小时候的我一样长期处于惊恐的状态。我常常幻想自己可以有个平平凡凡的童年,不曾有过那些不愉快的经历,不需要甚么覆诊吃药,能像其他人一样活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李太坦白地说。
在大众的刻板印象中,精神病患者往往被视为是懦弱、麻烦的象征。这些对精神病的负面标签(Stigma),不但造成偏见和歧视,亦令患者渐渐相信自己“并不正常”,是使人厌恶、无能,甚至是没有价值的存在。这些对精神病患者的标签,亦渐渐令患者忘记了自己还是谁的儿子或女儿、是谁的父母、是某人的朋友或伴侣、是一名上班族,也是一个普通香港人等的种种身分。
这样确信且内化他人对自身负面的认知和标记,就是“自我标签化”(Self-Stigmatization)的表现。自己是否“正常人”,亦是按照自身的标准,自行作出的标签行为。正如香港人常取笑说“你是从青山出来的吗?”,事实上,不少病人都不太愿意让家人朋友、上司同事等知道自己在精神科求诊。
自我标签化不但影响身分认同和社交,某程度上更减弱了精神病患者寻求协助、依时覆诊吃药的意愿。要成功对症“下到药”,除了要教育李太有关躁郁症和药物的基本知识外,亦可以透过心理治疗帮助李太面对童年的创伤,再而接纳自身的经历和诊断,减少对治疗的排斥,创建“病识感”(Insight)。
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我们的名字并不是“正常人”,亦不是“躁郁症病人”或“思觉失调患者”。除了自己的短处和阴暗面、身患的疾病和痛楚,要知道我们名字背后所承载的还有我们的多样的身分与经历,并蕴含了自身独有的优点和价值。除了要用开放、包容的角度去看待身边的人,我们亦要不忘尝试抛开成见,积极接纳自己。
《香港01》“01医务所”与青山医院精神健康学院合作,隔一个星期二刊登由医护人员撰写的专栏【笔下心澄】。
“澄”即是把水静放,让水中物沉淀,然后变得清澈。愿你静心细味每一篇小故事,见微知着,明白自己及别人的内心,把事与情看得更透澈。看得清楚,懂得珍惜,愿此专栏能安抚你情绪的波澜,享受岁月静好。更希望你把这份体会和你关心的人分享,好让美好人生的路上多一个伙伴。
故事细节经修改以保障病人私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