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周报.中梵关系】利玛窦懂 后世之人却不懂?
罗马教廷与中国政权的交往史,源远流长,若数当中大事,不得不提清代的“礼仪之争”。教廷要忠于宗教原则,看似无可厚非,但假如代价是天主教遭禁,便不得不细作权衡。
所谓“鉴古知今”,一句俗套得多少读史者不欲再提的说话,却恰恰是这次中梵交涉的写照。回首这场发生于清代的教仪纠纷,正好能给内心纠结者一点启示。
利玛窦的传教策略 走上层路线、本色化
利玛窦有意将天主福音传入中国,曾为此潜心学习中文;踏足中国后,利玛窦又制定了一套传教策略,简单来说,这套策略有两大要旨,首先是走上层路线。利玛窦认为要将天主教“打入”中国,关键在于士大夫与政府的取态,因此利玛窦十分积极结交名士。利氏喜作儒生打扮,经常周旋于儒林,而他本人确实熟悉中国文化与经典,举凡天文地理、诗词歌赋、四书五经,几乎无一不晓,因此读书人均喜欢与他交游,公卿显宦亦乐意跟他结成知交,当中包括合称“圣教三柱石”的徐光启(圣名Paul)、李之藻(圣名Leon)和杨廷筠(圣名Michael)。
不过,利玛窦深知耶稣会要在中国传教,不能单靠这班士大夫,还须得到皇帝支持,因此他在万历廿八年(1599),以巨贿买通宦官,要求面见明神宗。利玛窦面圣,当然不会“手空空,无一物”,他除了带着一部《天主经》和数幅宗教油画,还献上各式“西洋奇器”,包括自鸣钟、琴、镜、玻璃柱,以及名为《坤舆万国全图》的世界地图。据说明神宗见到这些奇器后大为喜爱,于是容许利玛窦留在中国,天主教亦得以合法传播。
除了走上层路线,利玛窦的又一“上策”,在于本色化。所谓本色化,是一种惯常的宗教传播策略,也就是将宗教显得更具当地色彩,减轻当地人的排拒情绪,例如天主教传入日本后,衍生出“玛利亚观音”这个混合了基督宗教和佛教的概念。在中国,尽管天主教是一神信仰,利玛窦却容许信徒祭孔与祀祖,认为前者只是中国人尊师重道的表现,后者则是对先人表示怀念的方法,属社会礼仪,与宗教崇拜无涉。
此外,利玛窦撰写的《天主实义》,引用了不少儒家言论,力图证明基督宗教的“天主”便即是儒家典籍里的“天”和“上帝”。利玛窦尊重中国传统,手段灵活,纵使没有带来奇迹般的传播效果,但至少没引起排斥,不少中国人愿意受洗入教,为后世的传教士奠下基石与榜样。
教廷禁止祭孔祀祖 徒惹康熙反感
然而,利玛窦死后,耶稣会内部,以至其他修会,均质疑利氏的本色化策略,是否违背了某些重要的宗教原则,这就是有名的天主教礼仪之争。经过连串讨论,教宗克勉十一世(Pope Clement XI)终于在1704年一锤定音,下达决议,禁止中国教徒祭孔祀祖,并派特使铎罗(Charles-Thomas Maillard de Tournon)来华,与中国皇帝交涉,期望政府配合,时为清康熙四十三年,距离利玛窦之死已经90多年。
众所周知,康熙皇帝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代明君,绝非封闭狭隘之人,不少西方传教士均得以在清廷任职,例如南怀仁(Ferdinand Verbiest)便因通晓天文历法而在钦天监工作。清初统治者对天主教态度宽容,有统计指,在康熙初年,中国天主教徒已有近30万之众。
康熙对各式事情均有涉猎,因此亦了解传教士之间对于中国教徒应否祭孔祀祖一事的争议。康熙认为,中国教徒多年来同时礼拜天主兼祭孔祀祖,一直相安无事,现在无端平生争议,绝对是庸人自扰、多此一举,因此他倾向保留利玛窦遗留下来的做法。部分依循利玛窦遗策的耶稣会士,亦乐见康熙之宽容,认为这样有利于传教事业。
然而,铎罗领导的使节团来到中国后,与允许祭孔祀祖的传教士及教徒屡起冲突,骚扰京师平静,令康熙对使节团甚为反感。另一方面,康熙接见反对祭孔祀祖的福建主教颜珰(Charles Maigrot)时,有意考验其识见,指着御座后牌匾上“敬天法祖”四字,问他如何理解此语,却发现颜珰只懂“天”字,康熙顿时觉得这班西洋教士荒唐之极,狠批他们“愚不识字”,明明才智不及利玛窦,却要改弦易张,“妄论中国之道”。
康熙坚称中国教徒祭孔祀祖“符合国情”,可是教廷无意退让,最终在1715年,教宗克勉十一世颁布了著名的《自登基之日》(Ex illa die) ,禁止教徒祭孔祀祖,甚至不准讨论此等礼仪问题。教廷禁令一出,有些信教的读书人因不能祭孔而缺席科举,也有家庭在祠堂与教堂之间左右为难。天主教以教宗意志为圭臬,他当然有权就教务与教仪制定各式规矩;然而,中国是清室的天下,朝廷以维持中国社会的既有秩序为己责。因此,天主教在外地坚持自己的原则,看似无可厚非,实质上却埋下了遭禁教的伏线。
传教士干涉清廷内政 雍正愤然禁教
康熙之后雍正继位。雍正登基不久,即同意维修因地震而受损的西直门天主堂,这个举措一度令教宗以为中国新皇帝会友善对待教会。然而,教宗不过是一厢情愿,雍正对天主教的态度,比他的父亲还要严苛,原因不只在于礼仪问题,更在于传教士参与了政治斗争。
康熙晚年不立皇储,众皇子均是名义上的潜在继承人,其中最具实力继承皇位的,除了雍正外,便是皇十四子胤禵,而胤禵又与皇九子胤禟结为一党。胤禟最为后人熟知的,是他非常热爱西洋文化,耶稣会士穆敬远(Joannes Mourao)更是他的亲信,教导他学习拉丁文。
雍正得位后,立即肃清对自己皇位具威胁的兄弟,当中自然包括胤禟与胤禵;由于有传教士参与争夺帝位的纠纷,因此雍正亦非常厌恶天主教,在1724年发布禁教令,国人必须弃教,违者处罚,西方传教士除了在皇宫任职者外,限半年内离境。自此之后,天主教的传教工作陷入黑暗时期,直至清廷败于鸦片战争,中外缔结连串条约,传教士重临,基督宗教才能再次广为传播。
对于天主教的传教工作,明清皇帝的立场非常明确,就是欢迎之至,但前提是传教士须服膺于中国政府,不可干扰中国的既有社会秩序,更不能妄图干预高层政治。就此,教宗绝对有理由坚持其教仪、禁止教徒祭孔祀祖,只是他必须权衡轻重,到底是教仪重要,还是传教重要?利玛窦的经历说明,如果教廷选择客随主便,获得皇帝尊重,不会强迫对方修改教仪,只是他们也须尊重清廷对中国事务的决策权——不遵从中国的规则,便要退出中国,终止在华传教事业。
铎罗使节团在华时,康熙皇帝曾作了一道重要谕批,提醒使者勿忘主客之别,当中有一警句,至今依然适用,值得为因今次中梵交涉而内心纠结、却说不清所以然的人细细咀嚼──“尔等西洋之人,如来我中国,即为我人也”。
上文节录自第99期《香港01》周报(2018年2月12日)《“西洋之人,如来我中国,即为我人也!” 利玛窦懂 后世之人却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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