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大冲突一个月 “蓝”校长何玉芬:我只想细路平安

撰文: 林嘉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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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月13日,示威者占据比邻交通要塞—红磡海底隧道的香港理工大学校园,他们向通往隧道道路投掷杂物,意图瘫痪来往港九两地的交通。事件进入第五天,情况急剧转坏,警方封锁进入校园的出入口,切断理大对外的所有连线,声言会以“暴动罪”拘捕所有从理大走出来的人。困于校园内的示威者曾多次突围均不得要领,有示威者以汽油弹及砖块逼退警方,警方则以橡胶子弹、催泪弹及水炮车还击,双方你来我往,弹药声不断,火光处处,水炮车的蓝色喷剂染满街道,校园俨如战场。
18日凌晨,传出警方将攻入理大校园,到了下午,红墙内外流言不绝,有指警方将血腥镇压,网民随即发起“营救行动”,从尖沙咀、油麻地出发,试图进入理大,但均告失败。当晚,警方甚至扬言如果示威者继续用汽油弹与弓箭等致命武器,警方会实弹还击。
那天早上,理大校长滕锦光发表录像讲话,表示因警方反对而未能到场与学生对话。但到晚上,逾百位中学校长、教师主动进入理大“营救”学生,男的西装笔挺,女的穿着高跟鞋,由于陆路交通受阻,他们一行人从立法会徒步到湾仔码头,乘搭渡海小轮到红磡,再走至理大附近。迦密爱礼信中学校长何玉芬便是其中之一,问她为何,她说只想每个“细路”平安回家,即使被误会为“蓝”,被误会为是“林郑月娥”的班子,她也只是轻轻一笑置之。

事件发生逾月,进入过理大校园执细路的何玉芬回望当天,笑言决定是带点不理性。(邓倩萤摄)

何玉芬忆述,18日下午收到来自社福界朋友的讯息,内容大概是连本来获通融、可自由进出的社工也被禁止进入理大校园,“社工本应去现场支援,但似乎也不行了,事情再发展下去会怎样呢?如果里面的人出不来,就会以暴力突围,警察也会以暴力回应,预计会比之前流更多血。”

唯一动念 只想学生安全

作为中学校长,知道里面有中学生,我们可以做些什么?

“作为中学校长,知道里面有中学生,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带着这个想法,她组织了一群中学校长,又找到立法会教育界议员叶建源,立即草拟了一份声明,并召开记者会,临时决定要去理大现场,尝试进去“执细路”。从立法会出发到理工大学附近,用了将近三个小时,边走边收到不同校长及老师的求助电话,在电话与电话之间,她才想起许多后续问题—例如成功“执仔”后又如何呢?是怎样登记资料?万一被捕,应找谁?

回想起来,她也忍不住笑自己和身边的校长:“明明校长都属于比较理性的一群,平日都从管理角度出发,但当晚有没有细节部署?有没有完整的计划呢?好像又……”她顿了顿,续道:“但唯一,我们想学生安全离开,他们不能够上警车。”

走了很远路,与警方、社会福利署人员周旋了很久,一行人才得以踏进理大。甫进去便听到被困者叫骂:“你们来干什么?你们是不是来骗我们走出去?”何玉芬的名字及电话更被上载至网上讨论区与社交平台,有人说她是“蓝”的,有人更说她是特首林郑月娥的人,全因为她是今届政府青年发展委员会的委员。

一行中学校长进内,有受困者痛骂是否想出卖他们,也有的与他们相拥痛哭。(郑子峰摄)

“当时公开自己的电话,是希望让想来的或想找学生的校长联络到我⋯⋯”何玉芬展露出一贯的笑容道:“开学那天,我才叫同学不要因为政见不同而排斥别人,想不到会发生在我身上⋯⋯不过,我怀疑林郑知不知道我是谁?哈哈!”她明白这种标签背后源于不信任,在她面前是一个个经历过一次又一次失望的受伤灵魂,“不是一次爆完个(催泪)弹就解决了事情,它深深腐蚀了每个人的信心。即使我面对镜头大声疾呼(澄清),他们也会不相信。”

大众已不相信用‘和理非非’的方法可以带来对话的机会。政府没有适切回应,次次出来都是说一样的话。不要说年轻人,连大人也有这种感觉。

“在整个社会事件中,由政府到警方都展示出对话与信任的割裂。一次又一次清楚的诉求,起步时是很少有大型冲突,大多数人走出来都是和平理性的,但慢慢发现,原来无论是真相也好、政治上的对话也好,都体现不到,慢慢……和平游行几近消失,(大众)已不相信用‘和理非非’的方法可以带来对话的机会。政府没有适切回应,次次出来都是说一样的话。不要说年轻人,连大人也有这种感觉。”

违法与否 他们都是学生

当“黄”的质疑你是“蓝”,“蓝”的又说你作为校长是助长“暴徒”暴行,有没有一刻觉得“左右不是人”?在何玉芬与一众前去“营救”学生的中学校长眼中,无论学生有没有做任何违法行为,他们的身份依旧没变,依旧是自己的学生,“我们不是惩教人员,也不是警察。我们不用帮警察做执法工作,我们只做教育工作。”

“教育工作不是说他(学生)犯法不用承责,我们也从没有讲过他们一定不用承担责任。当刻是觉得他们的人身安全是最重要的。我们是他们的师长,我们愿意承担起照顾他们、令他们感到安全的责任—当然,我也曾质疑是否可以做到,但当刻觉得警方或者政府要考虑什么都是后话,总之,我们想就算不可以(让学生安全离开),也要有部份校长可进去(理大)。”

网传有自愿离开并被警方抄下身份证号码的学生,翌日便有警方上门搜屋,加上保安局局长李家超一改口风,称自愿离开的青年是“自首”,校长们不得不立即再发声明重申立场,强调“学生自愿离开不等同自首,自首是承认犯罪”。何玉芬对李家超的言论感到愕然,“这是我们由始至终所坚持的,这不是一个自首行为,学生走出来不用上警车。”对于网传消息孰真孰假,她表示已多番向其他校长求证,暂时没收到任何经核实的消息。

“理大围城”一役,给多少人留下了一生难忘的创伤?(罗国辉摄)

示威者被警察围困校园,不但随时会断粮断电,还得面对外界此起彼落的“血腥镇压”流言。他们害怕,人人都想逃走,试过往校园外跑、跳下火车轨、潜进坑渠、天桥游绳⋯⋯为了不想被捕,他们以性命作赌注。有人成功,有人失败。成功的人因为逃得掉而对留守者感到内疚,失败的人退回校园,再度寻觅出路。

渐渐,走的人多了,留守的人少了。由一开始有逾千人,到几百人,再到几十人⋯⋯一个个离开,何玉芬说她是在第二天(19日)才进入理大,已经很难看到留守者的身影,她与两位老师逐栋大楼、逐层逐间房叩门,见到留守的痕迹:睡袋丶吃过的杯面丶喝了一半的樽装水……“当中有多少人在困局中逗留过、受困过、遭孤立过?他们出来之后情绪会怎样呢?我相信很难不出现创伤后遗症。”

逃得掉的人内疚,留下来的人继续寻找出路。(余俊亮摄)

大人不是高墙 没人能放弃细路

她看见“细路”就主动攀谈,但大多都不理会她。她遇到一个仅15岁、称呼自己为“全职抗争者”的中学生,“(从对话中)看到他感到孤单:与家人撕裂,同伴又愈来愈少。(他)像是上了马车,上的时候未必很清楚为何要上,你叫他下来,他也不知怎样下来,他已经参与了那么多次示威、做了那么多,我也不敢直接问他是否知道自己的初衷是什么。(青年)对未来的感觉是很无力的,但可惜的是,他们身处于这个时空,经历了又可惜又可怕的日子,认为自己nothing to lose(没什么可输),甚至是他们的life(生命)。”

对于“大人”,他们失去信任,于是把“大人”想像成是敌对的“高墙”,作为教育场所的学校亦首当其冲,居于上位的校长、老师无可避免地被看作会打压学生的“高墙”。“作为教育团体,学校真的不可能是不同政治持份者表达政治诉求的地方,学生(行为)有时会踩过了少少界,对校方很不信任,连倾也不倾,‘黄’的‘蓝’的都会骂(学校)。”仇恨的魔爪不断伸延,“当愤怒愈来愈escalated(积压),(学生)就将对政府的不满迁怒于学校,这是真实存在的,是一个很大的危机。”

何玉芬身兼辅导教师协会副主席,过去曾到不少学校举行生涯规划的讲座,教导老师如何指导将要升学或就业的中六学生如何思索前路。在这半年,她曾思考老师在这个时候最想听的是不是情绪治疗?生涯规划说来有没有用?还有人想听吗?可是,在青年愈觉得前路昏暗的时候,她愈希望为他们点一盏灯,灯未必能指示他们走一条绝对美好的路,但至少让他们看到未来有无数可能。

有人是很恐吓式地说,不会聘请未来几年的大学毕业生,这样的说法真的很不理性,是很晦气的话。

对青年,她温柔;对成人,她棒喝。“有人是很恐吓式地说,不会聘请未来几年的大学毕业生,这样的说法真的很不理性,是很晦气的话。如果大人可公平冷静处理不同事情,他们(青年)是会看在眼里。”

何玉芬常叫青年做“细路”,笑说只是因为他们的确比自己年轻,毫无贬低之意。“大人”与“细路”不该是对立,世代与世代之间是命运共同体,难言谁放弃谁,“他们真的不是奇怪的人,(脱下装备)就真的只是我日常在学校见到的学生而已。”封锁校园将近两个星期,警方终于11月29日解封理大,“现在河流被污染了,在下游的水肮脏得很,要不断过滤,但上游的污染不去处理,问题不去解决,下游做什么也没用⋯⋯现在叫学校要纪律处分那些学生,是再把我们仅有的信任关系重新对立起来。”

现在河流被污染了,在下游的水肮脏得很,要不断过滤,但上游的污染不去处理,问题不去解决,下游做什么也没用。

“细路只会觉得,还有什么好讲(对话)呢?”过去半年,由初夏走到初冬,人与人之间的仇恨没有因为冬天的到来稍为降温,而下一个夏天到来,会不会又把仇恨的火种再烧得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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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刊登于第194期《香港01》周报(2019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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