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之苦.四】反修例示威现场:一个牧师对青年的忏悔
示威现场,什么人都有—不是年龄层,而是身份。他们在示威以外的生活本来毫无交杂,却因为这个夏天,为了这座城市紧紧联系起来。有的选择以唱圣诗纾缓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有的选择聆听别人的不安无助,大家彼此支援,不希望再落下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青年人。有人说青年是滋事之徒,是收了钱来搞事或者是吃饱饭没事做。王少勇牧师在示威现场看到是青年的另一面貌,是对事情对错的执著,是对社会公义的追求。
这阵子,不少人情绪受困,当中不乏青年。7月3日,王少勇本来身处旺角道教会,接到消息后,跑到亚皆老街的企跳现场。现场的天台,是升降机也到不了的,要搭到最高一层,再跑一层楼梯才到达。一跑上去,就看到那企跳的女生哭成泪人,双脚已跨了出去。前面是天堂或地狱,对无数绝望的青年来说,他们或许没多想,他们只知道眼前的生活是地狱般的存在。
这是我当了那么多年人,第一次看到的画面。
幸而,现场的男社工看准机会,一把抱住企图轻生的女生腰侧,往后拉到安全地方。半条腿步向死亡的生命,没有因而堕地陨殁。“这是我当了那么多年人,第一次看到的画面。”面对死亡,每个人都茫然不安,连牧师也不例外。
席卷整个6月的反修例浪潮,并没有随着特首林郑月娥公开表示条例已“寿终正寝”而落幕。反而,示威行动不再局限金钟一带,遍地开花,各区也有相关游行。每个周六或日,恍似是法定游行日。
我所接触的年轻人,很多都喜欢匿在冷气房打机,没什么特别事,不会出来同你死过。每个星期去挨夜,大汗叠细汗,一定是有很严重的原因才会令他们放弃舒适,走上街。
年轻人对是非黑白及善恶之分,比起我们成年人更清晰—不是说成年人没有这些观念,而是我们会退一步多了份考虑:政府做得不好,但她也有难处,(讲普选)林郑都话唔到事……我们觉得这是成熟,但年轻人就‘睬你都傻’—认为是不对的便会出声。
“我所接触的年轻人,很多都喜欢匿在冷气房打机,没什么特别事,不会出来同你死过。每个星期去挨夜,大汗叠细汗,一定是有很严重的原因才会令他们放弃舒适,走上街。”王少勇顿了顿说:“废青一点也不废。”
用牧师的话来说,是要守护真理,拒绝谎言。政府以陈同佳案启动修订《逃犯条例》并一意孤行,对青年来说,政府的“初心”只是一个谎言,“年轻人对是非黑白及善恶之分,比起我们成年人更清晰—不是说成年人没有这些观念,而是我们会退一步多了份考虑:政府做得不好,但她也有难处,(讲普选)林郑都话唔到事……我们觉得这是成熟,但年轻人就‘睬你都傻’—认为是不对的便会出声。”
说到青年,王少勇是感慨也是忏悔。
“过去发生了太多事,青年不是没有反抗过,但都是徒劳无功。占中以后,(社运气氛)表面上看是失望沮丧,但永远是底线去到一个点便会大爆发。(他们)不断见到在立法会内出现的‘不公义’事情,所选择的代议士被DQ(取消资格)丶改议事规则丶明日大屿计划—都是踩了他们对善恶的观念。”
自反修例运动开始,王少勇与一众教牧总在场,不论是否在前线,回过头总见到穿起写有“教牧良心,与民同行”黑衣的他们,“这是我们很重要的一个牧养精神,就是不要躲在冷气房内下太多评价,觉得他们是合法非法,或是对是错。”
7月1日,数名青年推着铁笼车冲击立法会玻璃外墙之际,王少勇没有阻止,只思考一件事:当示威者真的撞烂玻璃冲进立法会时,自己与一众教牧是跟还是退?玻璃门背后的警察会不会即时把冲进去的示威者拘捕,而且毒打一顿?毕竟与上月12日的情况不同,这次是示威者自己冲进立法会在先,换言之,警察的行动“合理”得多。那时候,即使牧师戴上牧师领带也好,警察也不会分辨眼前的是牧师还是示威者。
最后,王少勇下了决定:无论多少人进去,一众教牧也不会跟。
事情以接近百个示威者在警方清场前一同进入立法会擡走四位打算等候被捕的“死士”收场。有网媒录下其中一位进场擡走“死士”的女示威者的对话,记者问她为何进场,难道不怕警方随时来到吗?示威者哭着回答:“个个都很怕,但更怕明天看不到他们四位,所以我们要一起进来一起离开。”
这段对话在网络疯传,示威者之间互不认识,但在危急时刻却是唇齿相依。这也是王少勇最记得的一幕。
我们(教牧)常说的同在丶同行丶牧养,那一百个人才是真正的同行,他们是明知有代价也会想牺牲。
“我们(教牧)常说的同在丶同行丶牧养,那一百个人才是真正的同行,他们是明知有代价也会想牺牲,而我们是很多计算:香港会有十几间教会因此没有了牧师……简单来说,这种想法是贪生怕死,是不够单纯,是执着自己的形象。即使是我带着心底的这份挣扎回到7月1日的晚上,叫我再做决定,会否因为这一刻的反省而冲进去呢?又会否因为知道里面是一个人也没有而冲进去呢?我到现在也没有答案。”
“他们真的是本死的心态,那一百个人才是有基督精神。”
本死的原因有很多,看不到未来才叫人绝望。王少勇说,他这一辈的人买了楼上了岸,在职场上又如鱼得水,不论是工资或职位都与学历丶能力相称。没错,他大概是陈健波口中在过“收成期”,只是王少勇不觉得青年“搞乱自己生活”,更多的是理解。
“向上流有几种问题,第一种是住屋:你们几时才买到私家楼?我十年前经历完沙士,付了首付,现在每个月供楼只要5,000元,你们是否要等到这个时机呢?其实是很可悲,因为要等到好多人病。就算是轮公屋,以前是一个可望可即的愿望,几年内可以达成。但现在呢?政府的土地政策倾斜,有即时土地可用又不用,反而去计划明日大屿,去讲廿年后的愿景……职场上,这一代看到我们一代或再上一代的人,塞住了中高层位置,享有福利及话语权。现在的大学毕业生可能工作了很多年月,人工仍未过两万(元),怎会有要结婚、生育或买楼的念头呢?公屋他们又不够资格,居屋又买不起。这真是很现实的问题,他们对生活上的压迫感到无奈绝望,看不到有解决的可能。”
“你叫班后生怎能够不生气呢?”
在本月7日旺角冲突后,王少勇代表香港基督教教牧联署筹委会及教牧关怀团,在礼宾府外宣读致特首公开信,信中如此说道:“身为特首,理应责无旁贷,站出来正视问题,回应示威者的诉求。相信只要你能诚挚表达出对逝者生命的珍视和惋惜,并尝试与你的团队一起以具体行动表达这份珍视和惋惜,年轻人的郁结才有抒解的可能,让他们有路可走,拯救年轻的生命,刻不容缓。”
解铃还须系铃人—王少勇是如此相信的,死结既由政府打上,也应由政府主动解下。王少勇想像过一个画面,是林郑一人穿着一身便服走进立法会“煲底”(示威区),席地而坐邀请每个人拿咪说自己想说的话。不用身穿旗袍,不用带着保镖,不用坐在椅子上,最重要的一点是,这种沟通不应带有任何前设。“正如我们在教会常说传福音,今天的传福音也不是只用口讲,而是聆听,先听别人的故事。香港人真的很乖,你去到没有人会打你的。(煲底)什么人也有,有和理非,有勇武,有拎英国旗的王婆婆,让大家传咪,把想说的都说出来。你回应到的就回应,不懂回应就不回应。最少,那是一个gesture(姿态)。”
我们那一辈的人,当时殖民地政府是顺民统治,就是要人不要问政治问题,只要乖乖地,政府便会有饱饭你食……香港的青年心底对普世价值有很大的向往,要现在的人因为满意生活而做顺民是很难的。
他记得,上月12日三罢集会当天早上7点,有二百至三百个青年举起伞,涌到立法会示威区,而防暴警察也只有二、三十人。有指挥官立即开咪:“收到可靠消息,有人从龙和道拿着大量武器要冲击政府总部。”警察迅即增援之时,也戴上面罩、举起警棍、放长盾及准备胡椒喷雾。双方开始对峙,就在此时,王少勇等十多个教牧人员手牵手站到示威者与警察之间,当时,有女牧师问王:“要面向哪一边?”王没多想,便答:“面向警察。”
这便是他口中所说的“gesture”。王少勇解释,如果是背向警察面对群众,予人的感觉便是教牧人员的立场是在警察一方。也许正因如此,群众最后也听从了教牧人员所劝吁,先放下手上雨伞,群众的这举动,也令警察放下长盾。他笑言,“这是我们第一次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教牧称自己作和平之子,今次真的做到了,免却了一场冲突。”
上文节录自第172期《香港01》周报(2019年7月22日)《六月浪潮—示威现场 他们看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