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驯字的人】人之所以为人 世界之所以为世界
我们总是喜欢以上帝视角去思考问题,当我们做一件事,我们会问这个对社会有什么作用,社会的气氛怎样怎样,有诸如此类的困难,大家怎样才能合作起来成为一股强大的力量去抵御极权,诸如此类。但是我们终归不是上帝,事情也不是这样发生的,幻想成为上帝之类的,其实是对上帝的轻忽,对自己的轻蔑。
我们要思考和理解社会历史经济文化各种各样的大结构,但这不过是其中一步,结构有其不变的动力及惯性,或者如某些人来说,历史不以人的意志转移,可是,历史同样是由人创造出来的。
我们理解结构,知道他们的支撑点在哪里,然后要问的,其实是回到自己的内心——你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自己的兴趣与专长在哪里,还有,自己到底是否愿意,成为你心目中想成为的那个人。
这些年来,在许多的公开讲座,社会论坛,读书组里头,人们经常会问,我们怎知道这样可以改变社会,社会该怎么做?其实这样的问题,我甚至可以说只是思想与行动上的懒散。如果我们在这些问题之先,自己没有缓慢且费劲地去实践与尝试过,这类的问题只不过是一个又一个为了让自己好像活得心安理得且理所当然的说辞而已。
结构有不同形式的结构,人生而自由但无处不是枷锁,但在重重枷锁与生而自由之间,我们到底要怎样过自己的生命,在什么时候明白枷锁之沉重,肉身之疲惫,什么时候知道意志与运气的作用,却是所有什么政治分析大理论至为根本的问题。所有的理论,其实不过都是出于我们怎样去想像“人之所以为人”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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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字的人——寒冬未尽的纸本书出版纪事》是台湾独立书店“小小书房”成立十年的出版计划三部曲之一。这本书以“小小书房”十年来总畅销榜里,列出前十名的书单,试图回溯每一本书的生产过程,访问与其相关的出版人。为了让大家了解,我在此按销售量列出他们十年畅销榜的书单:《一根稻草的革命》、《解说爱丽丝漫游奇境》、《给下一轮太平盛世的备忘录》、《单车失窃记》、《浮光》、《无III 实践篇:自然农法》、《假牙诗集——我的青春小鸟》、《下课后的台湾小旅行》、《我等待》及《地球使用者的朴门设计手册》。在这当中,有六本为“正规”商业出版社所出版,三本为环境、生态、运动相关的组织所出版,还有一本是以个人之力出版。
从这样的书单,我们可以看到跟平常很不一样的风景,作者、出版社、书店、读者,共同把某一种特定观看世界的视野,共同的关怀,带到我们的眼前。独立书店之为独立,在于他们有各自的思想与呈现,并不从众。上年香港的“序言书室”开业十年,也出版了一本《十年一隅——序言书室十年记念集》,里面所列出的十年书榜上,就没有一本书与小小书房的相同。然后我们再看看数数字,小小书房十本书里,有九本是卖出破百,其中最畅销的一本,十年内共卖出一百六十六本。这个数字,不知道大家觉得怎样。
图书作为一种商品,相对来说经营困难,因为他们所占空间大而仓存成本高,亦因书本的重量令运费成本贵,而且这个商品没有重复购买的特质,不像消耗品使用完后需要再次购买。在社会资讯选择未丰的年代,作为文字载体的书本是人们普遍获取资讯及思考的媒介,亦因此纸本书出版业兴盛。而在当今集中力分散的年代里,人们的闲暇被各种弹出的讯息夺去了,再无法集中阅读,纸本书销情日差,却还是有些人愿意办书店,把书里头的思想呈现出来、却还是有编辑愿意出版,愿意把文字印刷成书,就是对纸本书,对文字,对出版,有一种超越商品逻辑,有着一种精神价值上的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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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读书并没有留意到“书系”这个概念,只是在每次买书的时候,模糊地见到台湾出版的书书脊上总有个重复出现的标签,但也没有放在心上。后来我才知道,书系是一个出版社的用心所在,希望透过书系的规范,去把各种不同的作品串成共同的主题,让编辑诠释一本书时有所依循,亦希望透过书系所营造出来的气息与关怀,建立起读者对出版社某一书系的信任,继而去引介读者认识其他未知但优秀的文字。
比如说时报出版文学线就有一个叫“大师名作坊”的书系,专门出版外国百花盛放的文学,开拓中文阅读世界的视野。逛开旧书店的朋友也许知道,许多经典的东欧、美洲文学,其首次面世于华文世界,就是出自这个系列,这次在小小书房书榜上卡尔维诺的《给下一轮太平盛世的备忘录》,也是其中一本。
《驯字的人》采访了时报出版公司与此书相关的三名编辑,现任时报文学线主编嘉世强透露这本书自1996年至今,每年都能卖出四、五百本,这本书因为篇幅不大,读起来不会有太大压力,而且形式上是演讲稿,没有复杂的结构或修辞,让读者很容易就明白卡尔维诺对不同作品的审议,很多学校老师都把之拿来当教材。书出自1996年,时报公司一直希望改版,但鉴于购买的学生很多,改版后势必涨价,会增加学生负担,嘉世强不愿这么做,而是把它当作长销书行销。
编辑需要选书,与作者联系,拿下国外文学的国际版权,考虑他们文章在华文世界的引言,负责联系译者,校正;对于本地创作来说,编辑需要的则是发掘有潜质的作者,让作者发挥出自己的文字风格,给予他们发表的平台,孕育一代又一代的作者。换个说法,编辑需要在茫茫文学大海里头,大量阅读,培养起对文字的嗅觉、品味以及判断力,再以策划者的身份,去串联起一切出版所需的事务。
不同的出版社有不同的业绩考虑,比较有商业压力的出版社可能一年需要出四十多本书,有些则一年十二本,而这些年来因为群众阅读兴趣的变化,大部分人都不会无端白事拿起一本书在手里阅读了,于是出了好些小而有针对性的出版社,一年也许只是出版几本书,但每本书都有很特定的关怀视野,比如说台湾的“游击文化”,他们“容纳积极反叛的选材,出版各种来自群众且走入群众的作品,以衔接书房与街头的距离、填补知识与行动的落差”,比如说人类学者魏明毅在高雄码头的田野思考《静寂工人:码头的日与夜》、杨镇宇关于台湾食农教育的《食.农:给下一代的风土备忘录》等等。
大块文化副总编辑林盈志说,书系对他们来讲,就是在现有的体系里,怎么透过书去诠释它,或者让书透过它,呈现出不同于一般印象的样貌,书系在过去有这作用,而且读者也真会受书系的影响去搜集某些系列的书。但到了2000年以后,书愈出愈多,书系愈来愈多,每个出版社也有自己的书系,书在媒体曝光时,读者已经不会留意书是在放到哪个系列,也没有耐性去理解。林盈志说,在目前的环境里书系的品牌作用正在逐年减少——“毕竟这是个连音乐专辑都不买,大家只下载单曲的时代,对整体的概念、大的论述都觉得是种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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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与出版,也许没有当年那人所称颂改变社会的威力了,今天媒体谈得最多的是大数据,看得最多的是影片。影片才是我们的生存基础技能,数据才是成功的钥匙。我们也大可不必强调再强调读书作为唯一的选择,毕竟那就像青菜咸鱼,人门口味不一,有些人选择看电影,听音乐,只要能够满足到思想的饥渴,又有什么所谓呢?
有时候我们做许多许多事,任你再花什么巧思,如何筹备到贴服,都未必有你想要的效果。像《一根稻草的革命》的编辑吴东杰说,也许这本书出来,“会带来更多讨论也有可能。对我来说,并没有一定要在一本书,或者一场座谈引起什么,只是希望,这个讯息可以被传递出来。这本书,可以被拿到一个人的手里,他可以再去传递,那个种子是要撒下去的。要找好的种子,做撒种。像一个种子一样,丢下去,会长多高?没有人知道。因为它需要很多条件,也许丢下去会被鸟吃了,那株就死了。但是,做一个运动者,你还是要保持运动的心,你不可以停,不断地运动,生命才会延续。”
那些总会觉得某些事才是更优先、具有更高等秩序的人们,其实搞错了世界运行的法则。因为无论什么等序结构,都有各种支点。没有一个支点是孤独的,正如没有一个人是孤岛一样。我们不过都在各个力点出力,去尝试打松那个要人活得不像人的基础。我们大可不必问,我们做了些什么后,世界会作出什么改变,难道我们真看不到那些眼前具体而可触的变化吗?我们如果能够静下心,去感受人们面容的变化,那个默默无言到事情发生的喜悦,难道世界真的没有变化吗。那些幽微的精神变化,正在起各个不同的作用,我们又怎会不知道,最终会开成什么种的花朵?绿草成原,千树成荫,难道你又能说没有那些蚯蚓细菌禽鸟走兽的功劳吗?树不会这样说,花不会这样开,只有人才会这样轻忽别人轻蔑自己。你看不到,其实是你自己的问题,而不是那些东西不存在。
“编辑做书是为了什么呢?我认为是跟文化对话……若干年之后,人们还会记得‘噢,这个出版社出过某某书,那是一本好书’,那么,即使走过的路再艰辛,一切的努力就算是值得了。”
要先有值得一切的努力啊。
上文刊载于第121期《香港01》周报(2018年7月23日)《人之所以为人,世界之所以为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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