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展2018】洋溢旧情怀 10本刻画旧时代记忆的书(下)
穿梭于书展中纷繁的书堆中间,这里混杂着令人晕眩的书香,以及书迷摩挲着彼此身体绽放着的欲望,书本的纸页习习地翻动像大片的芒草之海,时不时真的会感觉擦身而过的人们,眼神中不自觉地迸发出火花,仿佛听得懂他或她的唇角轻轻忖念着:“噢!你也在这里吗?”在千万本书中捡起十本喜欢的书册,有点像小时候在草地上拾掇稀罕的荼䕷花,然后可以编织成花环,戴到那人的腕上头上,宛若林夕的歌词:“开到荼䕷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只因荼䕷花开尽,便再无花可开。细数喜欢的书大多都是旧时代的记忆,从前的岁月总是漫漶如沙漏般袅袅碎步走,眼前的日子却倥偬倏忽灰飞,我们正穿越一个从纸的海洋汹涌向数码海洋的时代,涓滴前事总深刻如钟乳石缓慢地倒挂心上,此际网络的缤纷却如萤火过眼云烟。撰文:曹民伟
出家人细笔描绘滚滚红尘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听着曾路得《骤雨中的阳光》:“最难受,骄阳下,几阵雨,似眼泪,似伤悲。”那是得闲游荡于街头的少年岁月,其实自己跟作者有相似的惨绿少年心境,一家又一家从“千里达”走到“环球”,还是买不到心仪的高达模型。
那年代的湾仔艺术中心有点门禁森严,很多外国人出入,匆匆走下去它的“林百欣电影院”看名副其实的法国新浪潮电影《尚卢.高达回顾展》,上边正在展出香港第一个如此有趣的《设计身份:香港六十年代》,让我首次看到童年那些麻甩街边玩具眼镜、跳绳圈玩意,它们竟然可以登堂入室在艺术中心展出。事实上,自1979年中英谈判开始,香港人在整个八十年代也开始了一种自我身份觉醒,有人决定移民,有人留了下来,并渴望抓着殖民地离去后建立的身份认同。
今次书展中一入场就抽起这本《香港风情画—八十年代的那人.那事.那景》,旧时媒体上的好朋友去了大陆出家,改法号释本有,怀缅俗世风情,遂以细笔描绘童年曾经历过的滚滚红尘,居住廉租屋母亲每餐饭前总逼着喝一匙羮保卫尔牛肉汁或者司各脱白鳘鱼肝油,湾仔蓝屋旧时露宿者之家旁边就是著名的有仔记酒家,路上又见曾灶财在写毛笔字……
自己也身同感受那种少年多愁,无端端坐巴士坐多几个站、再走路回家的滋味,那时等巴士的确是没有排队,却不觉得混乱,还有在碌架床上下格总是贴满日本偶像中森明菜、格子乐队、陈百强和陈慧娴的海报,那时人们不是扮文青,而是模仿优皮士(Yuppies)风格,上旺角的二楼书店找寻郑问的《刺客列传》,又或是黑格尔的《美学》……
释本有画中的地方,也真的是我们那个年代成长的少年人必然到过的地方:莲香茶楼,其实也唯有我等六七十年代生,才会对八十年代有如此深刻记忆。那个年代,在茶餐厅谈得投契,就会请人返屋企食饭;坐巴士人人拿着书本报纸睇;那时街上招牌乱中有序,少年人讲文学聊电影,拿着这本今天略嫌太大,连家中书架也放不下的大书《香港风情画》,想想下一代人绘画怀缅千禧世代的话,可以描绘的就唯有政治争拗与买不起楼!
《香港风情画—八十年代的那人.那事.那景》作者:释本有
深入浅出谈深奥议题
往昔由哲学教授写的哲学书,往往像自己年少翻过的黑格尔与尼采般,教人在夏日的图书馆中昏昏欲睡,还好今次这位本土哲学讲师,特别写给香港的哲学命题都是四页纸讲完,即使那些深奥的论死亡、论快乐、论正义,本可以洋洋洒洒写他十万字的宏大命题,如今都轻省地像吹过草叶间的一阵轻风,你懂的自然会懂,不懂的自然就不懂!
像“论正义”的主题,借引用电影《无间道》里边黄秋生说过的“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诘问正义到底是真正为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或者一切只是一厢情愿,或者如柏拉图说的:“原来过得不快乐,只是不正义的人自己未发觉。”
“大家都是以人来作考虑,会忽略了大家是不同种类的人的事实。”这是“论平等”里边所反复提的问题,今次讲的是香港的少数族裔,不少是数代扎根香港,他们跟我们一样,应该享有香港居民的权利,像因中文成绩差而失去升读大学的机会,这就是一种不平等。
透过香港社会、电影、日常中共感的困惑,文章并不下定论,只是反复论证中让读者可以一起思考,像今天政府常讲的智囊,提供都市人看事物的崭新角度,哲学从来不是象牙塔上的金子,而是像大河中淘金者逐渐淘出闪烁的沙石。
《香港人应该思考的40个哲学问题》作者:曾瑞明
书信透析张爱玲内心世界
你可知道张爱玲最怕死?最喜欢吃叉烧炒饭?最喜欢用什么方式占卜?还曾经写信给王家卫?会用佛洛伊德的角度看李商隐的诗?翻开张爱玲写给友人的书信、散文稿、笔记簿,发现她的内心世界如此丰富又复杂。
书像拼图,其实近几年陆续出版的《少帅》及《小团圆》已经以为是最后的几块张爱玲拼图,想不到作者从宋以朗代为保存的一叠叠旧手稿中又发掘出几块细细的角落,像一篇原本计划附录在书后记中的《爱憎表》,还有张爱玲神秘的笔记簿,一些较新奇的是张爱玲的牙牌签、张爱玲命书考、张爱玲写给王家卫的信,张爱玲曾经访问过张学良?评《色.戒》法译本……
其中最令张迷着迷的就像是:“宋以朗保管的张爱玲遗物中,确有一本鲜为人知的笔记簿,记下她的日常思想、感受、观察和阅读心得等等,笔记簿长二十厘米,阔十三厘米,厚二百页,绿麻布封面已在岁月中褪色,簿内密密麻麻写满中英文字,只有中间十四页空白,内容之丰富充实,可想而知……簿上很多句子是速记,有时用代号,有时戛然而止,语焉不详,难以出版……随着时光流逝,世人越忘记,我反而越懂得。”
还有1995年写给王家卫的信:“家卫先生:很高兴您对《半生缘》拍片有兴趣……”记得多年前也曾上去加多利山采访宋以朗,所住的山景大楼,正是张爱玲昔日曾寄居写电影剧本的地方,米黄色公寓有着弯曲的露台,门前的细叶榕遮天蔽日,古老的公寓有着一种慑人的气派,这是旧香港的家底,1961年张爱玲寄居时的房间已改成一个杂物房,只有一扇小窗。据说,她当年就是一张床垫就着地上睡,毕竟还年轻噢!走廊满是簕杜鹃,大抵半个世纪以前的香港还是有着这宁静与闲逸,尽是山下没有的风景。
《在加多利山寻找张爱玲》作者:冯晞干
龙应台陪伴失智妈妈后醒悟
“错失太易,爱得太迟,我怎想到,她忍不到那日子,盲目地发奋,忙忙忙从来未知,幸福会掠过,再也没法说钟意,爱一个字,也需要及时,只差一秒,心声都已变历史。”从留声机中轻轻渺渺传来这首《爱得太迟》,心思飘远了,母亲愈来愈善忘,龙应台的新书《天长地久—给美君的信》的楔子如是说:“我决定给你写信,把你当做一个长我二十六岁的女朋友—尽管收信人,未读,不回。”
多年来,从《野火集》开始,一直阅读龙应台,看着她从愤青回归到一位母亲、一位女性、一位女儿;由《亲爱的安德烈》到《目送》,再到《天长地久》,她一直都把个人扣连到家族,再牵系到国族之中,将个人的情感镶嵌于大时代的大江大海之中。
1925年,美君出生,列强瓜分中国;1935年,日本殖民统治台湾,禁止牛车走在马路上;1946年,明星花露水的香气渡海来台;1963年,梁祝旋风,创造850万元台币票房,美君最爱的电影明星,正是凌波;龙应台抓起如细沙般这种种不曾参与的过去,只有透过照片一页页回顾,封装父母的生命记忆,不让他们的故事随风而逝。
我也记起自己的母亲小时候打住家工,在那个还未有菲佣的年代,很多母亲放下自己的孩子,去半山为外国人照顾孩子;然后去过街市摆档卖水果,每天拿很多凹了的水果回来一家人吃,从未如此丰盛地吃过水果;往后拿过塑胶花回家穿、拿过火牛回家绕线、拿过珠仔回家钉,在本地工业起飞的年代,晚晚熬夜为赚多几块钱帮补家计,有时半夜悄悄醒过来,看到母亲在一盏小灯下穿塑胶花的身影,像一个织女在月亮的阴影下织织复织织!
“从美君的身上,她让我认识一种品德,而这个品德刚好不是美君个人所拥有的,而是不变性的,是‘自我牺牲’这件事。每一代都会为了子女牺牲,但我们的上一代,他们的牺牲更艰巨,因为战争、贫穷、流离失所,在那样困顿的情况下,要让子女衣食饱足,还要受教育,他们做得到,是一种让我非常感动的自我牺牲。”她于是决心放下一切,回乡陪伴失智的母亲,并开始写下这十九封给母亲的信,里边有着告白、反省、不舍或喃喃自语……
在香港这个匆忙的城市,这书也许可启迪一些人,在“爱得太迟”稍前的一阵子醒悟过来,好快快回家陪伴一下易遭遗忘的父母。
《天长地久—给美君的信》作者:龙应台
昔日失意才子戏曲文献新编
今年参与了仙姐九十大寿的纪念册制作,对粤剧平添了很大的兴趣,以致跟着老人家们去看了《一代天娇》这出现代戏曲音乐剧,感觉原来也不坏,粤剧的现代演绎的确可以重新激起年轻人的兴趣,只要由一些潮人或明星参与演出,号召力一定非同凡响。于是在书展二话不说,就拿起这本冷门书《香如故—南海十三郎戏曲片羽》。
今时今日,年轻人可能再不认识任何粤剧人物,早在五十、六十、七十年代,粤剧其实是香港人主要的娱乐,当然,那是电视尚未盛行的年代。那时,名伶以外,连编写剧本的剧作家也成为城中瞩目人物,行为怪异的南海十三郎即其一。
大多数人的印象大抵离不开杜国威的话剧《南海十三郎》,但要一品真实的人生之奇,还是要细味他的粤剧作品。他的出身绝不简单,是著名的太史蛇羮创造者江太史第六位夫人的十三子,故以“南海十三郎”为名,他也是影星梅绮的叔父。
十三郎自幼失去母亲,又受到亲人白眼,因而变得孤僻反叛,在学校就因调皮捣蛋而被开除,三十年代来港,考入港大读医科。毕业后却去了编写梨园剧本,二战时写下不少抗战剧本,还投入关德兴“救亡粤剧团”。光复后,他回到香港,那时恃才傲物,批评当时的香港电影太媚俗,被人们嘲讽为“傻佬”,以致再没人找他编写剧本,生活顿无所依,流浪于中环街头,后因神智失常,被送入青山医院,晚年四处流浪。
这位多才多艺的粤剧编剧家,一生编写过一百多部剧本,今次此书根据“觉先声”早期抄本首度校订出版十三郎的世纪名剧《女儿香》。此剧首演于1933年,里边的唱段可见南海十三郎的确才华不凡:“女儿香,断人肠,莫怨摧花人太忍,痴心赢得是凄凉,想必是五百年前冤孽帐。最不祥,也是女儿香,一自落红成雨后,更无人问旧潇湘。女儿香,惹思量,一任花容培植苦,春来你依旧过东墙,也不过供人玩赏。”
在旧日,人们离经叛道还是可以谋生,据说晚年南海十三郎会在茶楼坐到相识者的台前随意吃点心,又不发一言离开,作家蓬草也写过:“话说某天父亲正和店员吃饭,南海十三郎走进来了,父亲竟然要请他坐在身旁。”当时蓬草想:“父亲和乞丐同桌吃饭了。”最后他留下一首自己翻译的莎士比亚墓志铭:“休将吾骨伴嚣尘,黄土一抔葬此身;顽石有情充棺椁,千秋犹斥泯英魂!”
《香如故—南海十三郎戏曲片羽》作者:朱少璋
【书展2018】洋溢旧情怀 10本刻画旧时代记忆的书(上),重温曹民伟讨论另外五本记忆之书。
上文节录自第121期《香港01》周报(2018年7月23日)《昔日情怀弥漫 在书展草地上,拾掇十朵荼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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