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警察与头巾 不是伊朗的真实危机

撰文: 刘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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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以来,伊朗示威持续蔓延,近日似乎有了新发展。

9月13日,伊朗22岁女子阿米尼(Mahsa Amini)因“配戴头巾不确实”,而遭道德警察(Guidance Patrol,又称宗教警察)带走,并在拘留期间昏迷送医,最后于16日被医院宣告死亡。这起事件引发伊朗全境示威,民众怒吼要求公布真相、起诉凶手、解散道德警察、取消强制女性戴头巾的法令。抗争持续两个多月未止,就连11月的世界杯赛场上,伊朗国家队都集体拒唱国歌表达不满。

面对民情激愤,神权政府似乎有了退让迹象。据当地传媒12月2日报道,伊朗总检察长蒙塔泽里(Mohammad Jafar Montazeri)表示将检讨强制女性戴头巾的法例,“议会和司法部门都在工作,即法律是否需要任何修改”,并称负责检讨的队伍已在11月30日开会,将在一、两周内看到结果。

12月3日,蒙塔泽里被问到是否会解散道德警察时,其表示“道德警察与自己任职的司法部无关”,此话被某些媒体解读为“伊朗宣布废除道德警察”。然而伊朗官方经营的阿拉伯语媒体《世界新闻网》(Al-Alam)于4日晚间发表文章 ,否认了废除道德警察一事,“伊朗并没有任何官员证实道德检查巡逻队(即道德警察)被取消。从蒙塔泽里的话可以得出的最大结论仅有:道德员警巡逻队自成立以来并未与司法系统有关联,总检察长也已经确认司法机构将继续监督社会行动和行为。”

该篇报道甚至强调,“一些外国媒体试图将伊朗总检察长的话,描绘成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在头巾和贞操问题上的退缩,及其对近期动荡的回应”,显然有意驳斥外界解读。往复之间,看似让步的神权政府似乎没有任何退让意向,毕竟其对头巾法的处置也仅是“开会检讨”,结果亦可能是分毫未动。

然不论是头巾或道德警察,在如今的伊朗政治语境下,都只是被标签化的符码,伊朗的深层危机,远不是废除两者可以解决。综观近年的伊朗示威,其频率逐步上升,民众诉求更在时间递进下持续升级,从原本的政治改革,烈化到了推翻神权政府的程度。背后原因除了经济沉疴一蹶不振外,也与民众对改革派失去期待有关。

伊朗22岁女子阿米尼2022年9月13日被指以不适当方式戴头巾,她遭宗教警察拘捕后死亡。图为2022年9月23日,德国柏林女示威者在街上剪头发,借此抗议伊朗宗教警察的暴行、声援伊朗妇女。(Getty)

经济泥淖成为大型示威的温床

综观近年的伊朗示威,不论是2018年总罢工、2019年反燃油涨价示威、2021年石化工人罢工、2022年反削减粮食补贴示威等,经济议题都是主要诉求;此次“阿米尼之死”引发的示威,也在民众对经济不满的情绪加乘下,维持了大规模的全国延烧。即便神权政府能平息此次示威,只要伊朗经济情况未有改善,示威仍将频繁上演。

而细究伊朗的经济弊病,两个因素堪称关键:第一,美国长年施加经济制裁,严重挫伤伊朗借石油累积资本、促进经济增长、提供社会福利的能力;第二,1990年代以降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虽让伊朗经济活力有所提升,却是以重资轻劳为代价来实施,换言之,底层劳工与民众未能合理共享经济果实。

2013年鲁哈尼(Hassan Rouhani)上任后,其虽有意改善经济,却没能超克上述两大结构限制:美国制裁曾因2015年美伊关系回暖、签署核协议而短暂放缓,却又在2018年特朗普(Donald Trump)极限施压后加剧;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底色未变,鲁哈尼始终无法摆脱对紧缩措施的依赖。故在其第二任期内(2017年至2021年),失业危机并未缓解,通胀则持续增长,街头示威更是接踵而至。

当然与1979年革命前相比,伊朗的生活条件有所改善,如今大部分伊朗人拥有国家基本服务、使用基础设施,却仍有20%左右人口生活在国家贫困线以下,其中近三分之二是女性;根据2019年的伊朗统计中心数据,三分之一的城市人口居住在贫民窟,其组成多为非正规就业的农民工,工作条件往往不受保障,常有被拖欠薪水、超时工作的情况发生;此外农村生活同样不乐观,据2019年的国际农业发展基金(IFAD)出版报告,在近东、北非地区面临最严峻挑战的2,760万农村青年中,有22%來自伊朗。

2020年1月8日,美国总统特朗普(中)在白宫宣布将对伊朗施加新的制裁。(Reuters)

而除了挣扎存活的底层外,“中产阶级穷人”的不满也与日俱增。这一群体的出现主要源于1990年代的社会发展:一是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的引入,加剧了经济不平等;二是高等教育体系的大规模扩张,1979年革命后,伊斯兰共和国在教育和扫盲领域取得巨大成就,但其就业市场未能创造足够机会,导致大学毕业生的失业率居高不下,2014年伊朗社会福利部便表示,在250万伊朗失业青年中,有110万是大学毕业生。

当然工农底层与中产阶级穷人的诉求并不相通,但随着伊朗经济困局日渐沉重,两者的不满似乎有所共鸣。2018年以来,伊朗示威此起彼落,其中又以2019年的反燃油涨价示威、2022年的“阿米尼之死”最引人注目,前者主要由底层工农发起,规模巨大,被镇压引发的死伤也相当可观;后者的导火线是头巾议题,其看似享有全球支持,在伊朗却仅有中产阶级、城市居民关心,女性更是占了大部分,能够蔓延成今日的全国示威,关键还是取得了底层工农的支持与响应,但后者之所以走上街头,动机也不是希望政府放宽头巾管制,而是要表达对艰困生活的不满与愤怒,尽管结果可能一无所获。

如今核协议谈判陷入停滞,伊朗的制裁困境应是短期难解,拖着疫后经济创伤未复的病体,承受俄乌战争引发的全球供应链冲击,伊朗的经济前景并不乐观。由这一视角来看,底层工农与城市中产的不满恐将持续汇流,让伊朗陷入大型示威“息而复起”的恶性循环。

2021年11月29日,来自伊朗、中国、俄罗斯、法国、德国及英国代表,在维也纳举行第7轮伊朗核协议谈判。(Reuters)

当民众对改革派失去期待

而改革派的势弱则引发了另一层次的危机:示威民众渐不期待政治改革,而是想推翻整个神权政府。

回顾过往,2009年伊朗爆发“绿色革命”时,彼时政府内部尚有路线之争,故民众并未直接诉诸神权政府垮台。自拉夫桑贾尼(Akbar Hashemi Rafsanjani)1989年担任总统以来,伊朗神权政府内部便逐渐形成路线温和的改革派,与霍梅尼(Ruhollah Khomeini)留下的保守势力进行斗争。1997年哈塔米(Mohammad Khatami)继任总统后,改革派持续当权,直到立场保守的艾哈迈迪内贾德(Mahmoud Ahmadinejad)于2005年当选总统,与温和派发生激烈冲突,后者遂决定利用政治事件,动员群众示威、逼迫保守派让步。

2009年伊朗总统大选结束、内贾德成功连任后,改革派候选人穆萨维(Mir-Hossein Mousavi)遂在拉夫桑贾尼、哈塔米支持下,公开指控选举舞弊;支持改革派的群众则在动员下群起示威,要求重新计票,改革派也趁机喊出政治口号,包括政治民主化、限制教士权力等。然从结果来看,改革派的目标没有达成,在伊斯兰革命卫队(IRGC)镇压下,示威浪潮逐渐褪去,伊朗政坛的保守化倾向则日渐强烈,革命卫队的崛起便是迹象之一。即便改革派的鲁哈尼于2013年当选总统,其所面临的政治环境也与拉夫桑贾尼时代有所不同。

伊朗曼高精神领袖哈梅内伊在德黑兰发表讲话(Reuters)

而从期待改革的民众视角来看,其在初期只是不满神权政府的保守派,例如革命卫队、最高领袖哈梅内伊(Ali Khamenei)等,并期待哈塔米、鲁哈尼等改革派就任总统后,能一改伊朗保守风气,推动政治改革、淡化宗教教条色彩。然20余年来,其心境从原本的满怀期望,逐步走到了彻底失望,在其看来,改革派不仅没能解决经济困境,就连政治上的改变都无能为力,只会开口经济改革、闭口民主自由,心中所想实与哈梅内伊、革命卫队所差无几:维护神权体制的存在。

平心而论,民众的心声并非毫无道理,伊朗的改革派精英不论再怎么激进,其执政合法性都来自神权政府,以及伊朗伊斯兰共和国。从维系政权存续的视角来看,其本就不可能做出太过锐利的改革,尤其眼下保守派当道,改革派只能被迫低头。2009年绿色革命时,拉夫桑贾尼等人还能站在示威者一侧,直到革命卫队进场镇压;2019年反燃油示威爆发后,鲁哈尼便仅能谴责示威者,而无法炮制当年的保守派、改革派的路线斗争剧本。

在此局面下,民众的质疑从个别人物涌向了整个体制,认为若不推翻政权、解散伊斯兰共和国,便不可能解决当下困境。这一叙事不仅在关注政治改革、渴望放权的城市中产间成长,也在苦于生活的工农底层中渗透。尽管不同群体诉求互异,“推翻神权政府”却逐渐成为其走上街头后的精神共识,这就是为何会有示威者对神权政府“检讨头巾法”无动于衷,反而喊出“神权政府解体才是救赎”。

当然通过社交平台与媒体,西方也对伊朗示威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狙击与煽动。但归根结柢,神权政府正在失去民心,不论是底层工农还是城市中产,从现实视角来说,谴责“颜色革命”阻止不了“颜色革命”,神权政府要避免重演1979年的政权垮台,还是只能反求诸己。

为何阿米尼之死背后的头巾议题,可以在伊朗召唤出全国规模的示威?

底层工农出于对生活条件的不满,上街响应本是城市中产才关注的议题。

为何伊朗民众开始形成推翻神权政府的认知?

认为改革派已经不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