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巾只是导火索:要避免1979年场景重演 伊朗神权政府须自我革命

撰文: 刘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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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3日,伊朗22岁女子阿米尼(Mahsa Amini)被宗教警察带走。此一事件随后失控发酵,成了今日伊朗全境示威的导火索,程度直逼2019年的全国骚乱。

13日当天,来自库尔德斯坦省的(Kurdistan)阿米尼与家人至德黑兰(Tehran)旅游,于高速公路入口处遭遇宗教警察(Guidance Patrol,波斯文:گشت ارشاد)盘查,并因“佩戴头巾不确实”而被移送至“道德安全局”,其兄长基亚雷什(Kiaresh Amini)亦陪同前往。宗教警察告诉两人,拘留期间将进行“简单教育”,课程会在1个小时内结束,然而阿米尼没能继续与家人的行程,基亚雷什最终等来了“课上昏迷”的妹妹。送医多日后,阿米尼于16日正式宣告死亡。

虽说宗教警察表示,阿米尼是因拘留期间“心脏病发”而陷入昏迷,却难杜伊朗内部悠悠众口。据收治阿米尼的医院透露,其在到院时已是脑死状态;基亚雷什更指出,阿米尼的头部与腿部皆有瘀伤;此外有自称与阿米尼一起被拘的妇女表示,曾目睹阿米尼在机构内遭到宗教警察毒打。与此同时,一张据称是阿米尼颅骨扫描的图片在伊朗互联网上疯传,显示其有骨折、出血与脑水肿的症状。故在伊朗主流舆论看来,杀死阿米尼的并非心脏病发,而是拘留期间的警察暴力;阿米尼的家人亦在受访时控诉,“政府对阿米尼的死因撒了谎”。

9月20日,流亡海外的伊朗人在伊朗驻柏林大使馆附近示威。(AP)

在此氛围下,库尔德斯坦省自9月17日起爆发了多起示威,民众怒吼要求政府公布真相、取消强制规范妇女衣着的“头巾法”、改革女权,并与前来维持秩序的安全部队发生冲突,导致现场多人死伤。一日过后,示威蔓延到了德黑兰、伊斯法罕(Isfahan)、设拉子(Shiraz)、马什哈德(Mashhad)等大城,甚至连加拿大、澳大利亚、德国、法国和土耳其等地也出现伊朗民众跨海声援。

在此期间,互联网上同样怒火燎原。“#MahsaAmini”成了波斯语Twitter上的热门标签,相关推文与转发数量超过1,000万次;部分伊朗妇女更在社交媒体上“剪发明志”。据外媒报道,为遏止网上舆论热度,伊朗政府已在9月21日封锁境内用户对Instagram和WhatsApp的访问,同时中断了库尔德斯坦和伊朗其他地区的互联网服务。

此情此景,让人回想起2019年11月爆发的“伊斯兰革命以降最大示威”,彼时伊朗政府也在强力镇压之余,关闭互联网长达一个礼拜。而虽说2019年的示威起于燃油价格上涨,此次示威则源于取缔头巾的暴力滥用,两者所暴露的伊朗社会情绪,却有着异曲同工的政治共鸣:反对1979年以降的伊斯兰革命体制。

9月20日,民众在瑞士日内瓦的联合国欧洲总部附近示威期间,一名女子到场献花。(AP)

伊斯兰革命与霍梅尼的意志

1978年1月,伊朗爆发大规模反君主制示威,各方势力诉求互异:教士们不满国王巴勒维(Mohammad Reza Pahlavi)践行世俗化路线,底层民众苦于石油危机引发的经济萧条,知识分子与自由派抨击君主制“不够民主”,左翼砲轰石油经济导致社会不平等,民族主义者怒斥巴勒维“做美国与西方走狗”。简言之,巴勒维政权成了众矢之的,夺权者们由此团结在“反巴勒维”旗帜下,顺着沸腾民怨直捣黄龙。

1979年1月16日,巴勒维流亡开罗,革命势力欢欣鼓舞庆祝成功。同年2月1日,在外流亡15年的什叶派教士霍梅尼(Ruhollah Khomeini)返回德黑兰,这位77岁的政治家凭借自身宗教威望与民意支持,成功夺得革命秩序主导权,并在肃清左翼与其余反对势力后,确立伊朗走向“伊斯兰共和国”的政治道路。

简言之,1979年的政治剧变并非纯粹的伊斯兰革命,但宗教势力无疑是最大赢家,而塑造一切的关键人物,便是拥有民意支持的霍梅尼。在其设计的“法基赫的监护”(意即教法学者掌权)体制下,霍梅尼俨然成了“伊朗新王”,只不过头衔换成伊斯兰共和国的“最高领袖”,而伊朗社会也在其统治下,经历了大规模的社会改造。

首先,在沙里亚法(伊斯兰律法)规范下,伊朗严禁酒精饮料、西方电影、男女共游、日光浴,霍梅尼甚至曾经禁止伊朗电台及电视播放军事和宗教以外的音乐;在学校课程上,“伊斯兰革命”成为必须颂赞的政治正确,“伊斯兰大学委员会”亦参与课程设计的文化管控,剔除“可能影响革命事业”的元素;而在妇女服装规范上,1979年革命成功后,伊朗政府先是要求女性公务员在工作场所佩戴头巾,又于1981年颁布新法,规定妇女须在所有公共场所佩戴头巾,并在1983年出台此一法规的“伊斯兰式惩罚”:未戴头巾的妇女将被判处74下鞭刑。

伊朗22岁女子阿米尼因被指戴头巾戴得太松,2022年9月23日被道德警察带走,在拘留后突然昏迷,最后宣告死亡。全国多地爆发大规模的抗议示威,而且蔓延至多个国家,包括智利。图为2022年9月23日,巴西圣保罗的示威者举起海报,上面印有伊朗最高精神领袖哈梅内伊满口鲜血的设计图片。(AP)

而由头巾的角色与规范变迁来看,其可谓是对革命巨变的时代侧写。由于巴勒维时期伊朗妇女禁止蒙面,就连佩戴头巾也会遭警察取缔,故1978年示威发生时,不少妇女为表态自己“反对国王,支持霍梅尼”,纷纷刻意违规戴上头巾。在此期间,伊斯兰做为推动革命的政治资源之一,并不被多数妇女所排斥。

而后1979年革命成功之初、霍梅尼尚未完全掌权时,后者曾要求政府出台头巾法,却遭妇女示威反抗,自由派、左翼等世俗势力遂趁势撤回法案;但待至霍梅尼完全肃清反对势力时,朝野已无人可以阻止宗教法规推行,故而会有1981年的头巾法,以及1983年的鞭刑惩罚。

简言之,头巾法的推动与深化,象征霍梅尼的意志得以贯彻、甚至宰制伊朗社会,正如其亦有威望强制规范电台与电视的音乐播放般。而身为当年伊朗最具威望的宗教领袖、革命人物,“伊斯兰共和国”的创建与运转便是其政治权力的最高展现,即便宗教势力内也存在路线之争,却未敢在霍梅尼时期公开转为阵营对峙,且很大程度上仍要服膺于最高领袖的意志。

例如霍梅尼曾指定蒙塔泽里(Hussein-Ali Montazeri)做为自己的接班人、继任最高领袖,但后者在获得“储君”地位后,便开始要求改革女权、放宽党禁、停止处决政治犯,导致霍梅尼盛怒之下剥夺其继承权,甚至不惜为此修宪,以扶持资格不符、但忠于伊斯兰革命理念的哈梅内伊(Ayatollah Ali Khamenei)接班。

伊朗最高领袖办公室在网站发放图片显示,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左)在德黑兰授予新任总统莱希(右),批准他就任的文件。(AP)

后霍梅尼时代的革命事业何以前行

然尽管霍梅尼煞费苦心要维系革命体制,“人走茶凉”仍是难以超克的历史规律。

1989年霍梅尼甫一去世,伊朗神权政府便发生了质变:由于哈梅内伊缺乏霍梅尼的宗教威望与政治魅力,其身为最高领袖的实质权力大幅萎缩,立场相对温和务实的拉夫桑贾尼(Akbar Hashemi Rafsanjani)则在同年当选总统,开始调整霍梅尼留下的革命体制,例如取消电台与电视仅能播放军事与宗教音乐的的禁令,并在日后培植同为温和派的鲁哈尼(Hassan Rouhani),后者乃于2013年起担任伊朗总统长达8年,并在任内与美国签署伊朗核协议,缓和了美伊对峙。

另一方面,哈梅内伊为求权力稳固,竭力耕耘与伊斯兰革命卫队(IRGC)的关系,并希望凭借“输出革命”的军功,坐稳最高领袖的高位。在其调度下,伊朗逐步推进“什叶新月”的地缘布局,先后介入黎巴嫩内战、伊拉克反恐战争、也门内战、叙利亚内战,并拥有了黎巴嫩真主党、伊拉克亲伊朗民兵组织、胡塞武装组织、阿萨德(Bashar al-Assad)政权等地缘棋子,可谓是在8年两伊战争过后,大大开辟了伊朗的战略缓冲区。

然而与此同时,伊朗的民意开始发生变化。从现实视角来看,“伊斯兰共和国”之所以能创建并运转,霍梅尼的威望与政治魅力居功厥伟,但伴随其离世,民众似乎开始重回1978年的情境,视神权政府为苦难之源。

伊朗22岁女子阿米尼因被指戴头巾戴得太松,2022年9月23日被道德警察带走,在拘留后突然昏迷,最后宣告死亡。全国多地爆发大规模的抗议示威,而且蔓延至多个国家。图为2022年9月21日,有人美国纽约联合总部附近进行集会,印有死者肖像照片的标语牌被放在地上。(AP)

在自由派眼中,伊朗之所以承受经济制裁重担、蒙受“流氓政权”骂名,便是因为1979年后宗教势力窃占了革命成果;在部分底层民众看来,如今的伊朗政体名为“法基赫的监护”,其实与国王时代没什么差别,只是特权阶层换成了教士与伊斯兰革命卫队,后者尤其长年垄断伊朗内部各大产业,在苦于制裁的穷苦百姓眼中,是吸吮民脂民膏的权贵集团;至于革命卫队开疆拓土的军功,在许多民众看来十分遥远、且与己无关,甚至带有穷兵黩武、浪费公帑的负面色彩。

而在伊朗新一代城市青年的生命实践内,多数人没有经历1979年以前的生活,只知自己被生在一个“被全球鄙视的保守国家”,且通过互联网资讯,青年们接触到了西方生活型态,酒精、摇滚乐、长发飘逸等图像,催生出其对“自由主义伊甸园”的向往。

在此脉络下,头巾同样侧写了时代氛围的变化。笔者在2016年前往伊朗时,便观察到大城市的年轻女性中,多数人已不穿着革命年代的黑色斗篷(Chador),就算包裹头巾也多会露出发丝,早就超出了霍梅尼时代的规范,体现首任最高领袖逝世后,自由与世俗化力道的回潮。

当然,从国际话语博弈的角度来看,所谓“回潮”并不全然是伊朗内部路线之争所致,西方的推波助澜同样关键。长年以来,头巾、世俗化、人权等符码,皆是西方媒体用以狙击伊朗神权政府的话语支点,并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伊朗城市青年的“恨国”与“自惭形秽”。

伊朗22岁女子阿米尼2022年9月13日被指以不适当方式戴头巾,她遭宗教警察拘捕后死亡。图为2022年9月23日,德国柏林女示威者在街上剪头发,借此抗议伊朗宗教警察的暴行、声援伊朗妇女。(Getty)

回顾2019年11月的伊朗全境骚乱,其根源是特朗普(Donald Trump)单边退出核协议后,对伊朗展开的极限施压经济制裁,但民众面对燃油价格暴涨,喊出的口号多是推翻神权政府;此次头巾取缔悲剧,若先不论法律的宗教与世俗之分,其本质实与2020年美国弗洛伊德(George Floyd)遭警员跪颈致死相同,皆是执法人员不分青红皂白滥用暴力所致。但美国便能在经历大规模骚乱与全球谴责后,稳居自由主义道德灯塔之顶,且不用担心爆发“颜色革命”,但长年身处全球舆论风暴的伊朗便无法如此潇洒,而是注定要被全球媒体一阵奚落围剿,同时处理国内青年与自由派的难息怒火。

归根结柢,当今伊朗的困境在于,1979年以降的神权体制、革命话语渐失民心,城市青年群体尤其严重。而造成这一现象的关键,包括制裁重担导致的经济崩溃、教士与伊斯兰革命卫队的明显特权化、伊斯兰革命话语面对自由主义的一路挨打。

由此视角来看,不论是燃油价格爆涨或头巾取缔悲剧,其本质都仅是点燃民怨的导火索;民众真正的怒火根源,肇发於潜意识里的政治认知,也就是认为错误始于1979年,“没了神权政府、一切会更好”,正如当年的伊朗民众,同样认为没了巴勒维统治,伊朗明天会更好般。在此氛围下,但凡有几许星火,便容易上升为挑战体制的全境示威;而伊朗政府的回应则一贯强硬,即在强力镇压后关闭互联网、封锁消息,却无法真正超克结构挑战:不论是经济起飞或全然西化,当下的神权政府都给不起。

2022年9月22日,伊朗总统莱希在美国纽约市召开记者会。(AP)

简言之,后霍梅尼时代的革命事业不仅出现路线之争,还在西方制裁与话语攻克下,大规模流失民意版图。当然眼下神权政府尚有支持群众,且其对伊朗社会的维稳力道也高于巴勒维政权,短期之内应该不会重演1979年的场景,然而风险依旧存在。如今的哈梅内伊已年届83岁高龄,下任最高领袖是否能成功调和世俗与宗教路线之争,犹未可知;且西方的制裁重担一日不除,伊朗民众的苦痛便只会持续加深,民怨的火苗即便未燃,也只是等一个燎原的瞬间。

从长远来看,强力镇压与互联网封锁,终非应对示威的长久之道,神权政府要打赢与“颜色革命”的持久战,便须在政治与发展路线上有所调整与突破。若制裁重担短期难解,便要设法推动财富再分配;若一时无法废除头巾法,也至少要规范甚至架空宗教警察的职权,避免阿米尼的悲剧重演;即便“法基赫的监护”仰仗教士与伊斯兰革命卫队支持,却不能因此不打贪反腐、任由军教裙带关系持续僵化腐臭。

国际政治弱肉强食,任何政权但凡拒绝自我革命,下场往往就是被革命。伊朗要避免重演1979年的场景,即便暂时无法大刀阔斧,却也不可再忽视示威纷起的背后病灶。

【伊朗示威Q&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