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希特:哲学界中的拿破仑・波拿巴
大部分有关于费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生平的文章,都会提到他的哲学地位并不备受重视,往往被视为只是康德与黑格尔之间的过渡人物。这种描述虽然正确,但并不意味著费希特和叔本华、尼采一样,在世时籍籍无名、毫无影响力。事实上,费希特是当时德国整个文化界的领军人物。在德意志民族意识还是模糊不清,距德国统一还相差半个世纪时,费希特就首先提出了民族主义的论述;在德意志城邦还未脱离中世纪的封建主义经济、仍未发展出现代社会和政治制度时,他已经攻击专制主义和捍卫言论自由。在拿破仑战争到德国统一运动这半个世纪中,费希特一直被大学生奉为偶像。而在哲学里,针锋相对的观念论与浪漫主义都直接继承费希特的思想。费希特的哲学地位可能及不上康德和黑格尔,但他在德国的文化影响力之高,甚至可以说不会比歌德落后很多。
《哲学科学百科全书》:人与自然的矛盾,黑格尔的德意志哲学大楼
天才的贫苦青年时代
1762年5月19日,费希特出生于上萨克森的一个工匠家庭。谢林被公认为神童,在当教授的父亲培养下自小就精通数门语言,但其实费希特也完全匹配天才的赞誉。相传小时候的费希特能够听了一次布道就把内容完整背诵出来,因此被镇里的男爵赏识,供养他上学。可是,当费希特在莱比锡大学研读神学时,男爵离世导致他失去了供养,无法完成学位就要停学。二十岁出头的费希特只好到处当贵族或富商子弟的家庭教师,希望存到足够积蓄继续学业,毕业后当个乡村牧师。费希特出身寒门,但脾气却是非常倔强,认为教师这种高尚职业不能被当成仆人对待,因此常常和雇主不和,在每个家庭都是待一段时间就辞职。停学后的四年时间,费希特都一直在当家教、忍受不了而辞职、因为生活太穷困不得不重当家教的循环中打转,根本积存不到学费;这段时候的他虽然对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的哲学有些微心得,但在思想上其实并没有任何进展。
1788年,费希特决定离开莱比锡到苏黎世,也是在这段时候,他的命运有新的变化。费希特在苏黎世结交了不少开明的知识份子同道,被邀请加入共济会,也认识了未来的妻子约哈娜(Johanna Rahn),而最重要的事件,就是他在1790年首次接触到康德哲学。
费希特原本对哲学没有特别关注,对康德刚完成的三大《批判》也闻所未闻,反而是他的学生希望追上热潮、学习正在流行的康德哲学,才要求费希特指导他。费希特的天才在此又再显露无遗,他在一个夏季就把三大《批判》读完,思想急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就志向远大但因为生活拮据,一直无法安稳发展的费希特,决意今后要为康德哲学作解释和宣传,以纠正社会的败坏道德。次年夏天,抱著浓烈热情和崇敬的费希特前往柯尼斯堡拜访康德,希望可以成为康德的入室弟子。这一次会面的详情并没有被记录下来,但据说,费希特对于不被大师赏识感到无比失望,决定写出一部手稿证明自己的哲学和写作能力。在仅仅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费希特苦心孤诣地写出了《试评一切天启》一书来讨论批判哲学一直需要处理,但康德本人还没有仔细想好的问题:天启(德:Offenbarung/英:revelation),即超经验的绝对者在经验和有限的世界显现问题。
【无睡意哲学】德国观念论(上):康德
与康德的相遇
天启并不只是基督教的教义问题,而且涉及到有限性和无限性之间、经验性和超验性之间的关系要如何理解。康德本人当然知道这问题的重要性,但其批判哲学的基本立场就在于现象世界和本体世界的分裂,以及理性对本体世界的不可企及,这使他无法以批判哲学的原则来思考批判哲学带来的问题。德国观念论与康德批判哲学的最根本差别,就在于如何处理天启:对于康德来说,批判哲学在承认绝对者和有限者的分裂之后,必须谦虚地接受有限者的界限不能跨越,本体和上帝只能被当成一种不得不设定出来的前提和信仰的对象。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却正正认为有限和无限之间、本体和现象之间的分裂不能只交给超理性的信仰去处理,而是必须要以同样的哲学原则来贯彻理解,对他们来说,分裂的界限不单是需要跨越的,而且界限本身就是理性自己所设定出来的——德国观念论的立场就在于,理性不只是有限者的思维方式,而且是无限性的表现。
谢林:“绝对无差别的同一”既非观念,也非实在,而是两者的统一
费希特写毕此书后,又再因为生活经费问题而烦恼,因此带同了书稿再次拜访康德,希望可以问他借一点生活费。康德虽然没有借钱给他,但看了《试评一切天启》后非常赏识费希特的文才和对哲学概念的把握,因此安排自己的出版商买下此书的版权,也帮助他找到新的家教工作。《试评一切天启》刚面世时并没有印出作者名字,又由康德过往作品的出版商所发行,主题、概念和用词也都与康德的作品几乎一样,所以人们毫不怀疑这是他的新作,并以为只是因为他与审查机关有纷争,才不得已不写自己名字。康德很快就澄清此书由费希特所写,让这一位工匠家庭出身的青年人、中途退学的神学学生、频频与雇主争执的家庭教师,顿时成为哲学界新星。
1793年,法国的雅各宾党在大革命后持续动荡的形势下掌权,开始了以维护革命政权为目的的恐怖统治。同年,因为《试评一切天启》而声名鹊起的费希特也被耶拿大学破格聘请为教授,以取代莱因霍尔德的职位。费希特的思想也在这一年开始自成体系。费希特除了认为康德的批判哲学没有解决天启的问题外,也不满于康德没有对范畴(量、质、关系、模态)之间的关系作论证,而只是把它们列举出来。为了发展批判哲学,费希特创立了他命名为“知识学”(Wissenschaftslehre)的哲学体系。费希特作为德国观念论的开创人,就是以在耶拿大学讲授知识学作为标志的。然而,费希特也只是在耶拿大学时期对知识学有详细论述,他更多的理论活动其实都侧重在政治学之上。事实上,费希特在世时及身后的几十年里,他作为激进自由主义者和德国民族主义的开创者的身份是更为人熟悉的,他的知识学反而被视为一个旁枝。
哲学界的拿破仑
德国因为经济比较落后,加上普鲁士政府对法国大革命思想的传播严加审查,所以社会没有爆发重大骚乱,但知识份子们都对法国大革命和启蒙运动有深刻的认同。老迈的康德虽然很支持法国大革命的自由思想,但他对王权一直抱有比较遵循的态度,数次修订自己的作品以免招惹是非,与他相比,费希特的行动和思想亦同样激烈。在这一年,费希特以前所写的一篇演讲辞以小册子方式出版。这篇极具煽动性、反对言论审查和专制统治的演讲辞的题名也相当直接:《向欧洲各国君主索回他们迄今压制的思想自由》。这一次,因为人身安全问题费希特并没有在作品署名,但反而每个人都知道这种激烈和勇于冒犯的言论只能出自费希特。费希特的激情和热诚让他成为耶拿大学最为学生爱戴的教授,他的学生戏称他是“哲学界中的拿破仑・波拿巴”:矮小但坚挺的身材、声音洪亮、言辞激昂且不优雅,和典型的知识份子形象完全不一样;但同样因为这种性格,保守的学术圈子对他并不包容,逼使他辞退教席,前往相对开明的柏林生活。
费希特的知识学在他离开耶拿后仅有很少的发展,但他的政治哲学论述和政治参与一直没有中断。1806年,拿破仑在奥斯特里兹大败神圣罗马帝国,本来松散的帝国体制被废除,各城邦被重组为法国所管治的莱茵邦联、仍然独立的普鲁士王国和奥地利帝国。费希特极其痛恨法国对德国的蹂躏,写成了《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在里面首次为本来模糊不清的德意志民族性作出体系性的论述,力图加强德意志群众的民族认同和爱国情操。虽然费希特的哲学由普遍自我出发,但他的民族主义论述却充满了排外性和狂热迷信。这段时间费希特也与教育家威廉・冯・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结交,洪堡非常赏识费希特的才学和自由信仰,邀请他一起计划大学建设。费希特虽然反对任何专制和审查,但他认为学者有过人的地位,必须有严格的自我纪律,而大学需要以培训大学生自律为目的,不应该放任个人自由。这个理念虽然并不为洪堡所认同,但柏林(洪堡)大学建成后,费希特仍然被聘为哲学教授,后来也被选为哲学系院长,但仅仅就任两年,他又因为激烈言辞而与同事纠纷,不得已又再辞退。费希特此后与妻子一同参加了反拿破仑战争,约哈娜在照顾伤兵时感染了伤寒后痊愈,但费希特却被传染,一病不倒,在拿破仑战败之前一年就离世。
赫尔德:我们不需外敌来建立民族主义
费希特死后几年,德国观念论与浪漫主义都发展成熟,诺瓦利斯、施莱格尔、谢林和黑格尔等大师先后成名,但他们仍然以诠释和批判费希特为他们的体系核心;另一方面,费希特的民族主义和明显的排外和反犹思想也在大学生里广受追随——费希特在死后仍然是个备受争议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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