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四径】超强山友张诗茵 无惧“见鬼”与疲累 最后完走无憾

撰文: 曾柏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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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径(香港四大山径超级挑战),可说是香港最神秘的“山赛”。
称之为“赛”也不甚准确,因为大会总是强调,它们不是一个比赛。既没奖金、也没奖牌,路程中没有任何补给站与指示,甚至连参加方法都没有,出席的跑手大多只有“被邀请”,80小时内完成逆走麦理浩径、卫奕信径、 港岛径、凤凰径,共298公里,为的只是一次挑战、一份荣誉。门槛极高,可说是本山赛高手间的“共济会”。
张诗茵(Rhoda)是今年四径最后一名完走跑手,千辛万苦花了76小时,时间稍稍落后而失去称为“生还者”的资格,但她直言没有遗憾。

今个农历新年正值武汉肺炎波及香港之初,大众为了“扑口罩”而烦不可耐之际,却有33人为了另一个年度的大挑战而努力,这就是香港最神秘的“山赛”——香港四大山径超级挑战(简称“四径”)。

称之为“赛”其实不尽准确,它的起源纯粹是由旅居香港的德国越野跑高手Andre Blumberg发起的活动,每年由他亲自广发“英雄帖”,邀请不同港外“神人”在农历新年期间前来挑战,80小时内一口气穿越逆走麦理浩径、卫奕信径、 港岛径、凤凰径,共298公里、垂直上落14,500米的路程,属于山赛高手间的“话题私斗”。但只有72小时内完成的跑手才有资格称为“生还者”(Survivor),期间还要遵守不得接受陪跑、不得在四条远足径中接受外来补给、不得使用行山杖等严格规定。至于为何在农历新年间举行,纯粹因为搞手本身是“鬼佬”,农历新年太闷没事好做,亦因为很多商店在新正头都没开门做生意,跑手难补给以进一步增加活动难度。

能够受邀挑战“四径”的跑手,都只会是高手。(郑子峰摄)

今年33名受邀高手中,只得21人走毕全程,张诗茵(Rhoda)是其中之一。这是她第一次参加,也是今年最后一个完走四径的跑手,却因时间落后4小时,失去称为“生还者”的资格。访问时她直言,这是她越野跑生涯中最艰难的一次挑战;挨得过去,是为了用脚步实现一个对自己、对他人的承诺,亦令她对“极限”的定义,有了全新觉悟。

今年33位受邀参加四径的跑手中,亦只得21人能够走完(60小时内才可自称“完成”),Rhoda是其中之一。(郑子峰摄)
我曾经试过跑了百多公里后,体力与精神皆到达崩溃边缘,会看到四周的花草树木化为人型跟我说话,甚至打气;我以为这纯粹自己的幻觉,后来我发现四径的参加者中,有过半跑手都有过类似经历。于是我又想,我们喜欢山野的人,总是希望以不同方式接触大自然,或许去到某个境界时,这就是大自然给我们的回应。
Rhoda

豁达的山赛态度

我认识不少越野跑手,Rhoda绝不算是“最黐线”的一批,却是我印象中数一数二地潇洒率性的山人。例如很多人都在赛前备好充足的能量补充品和装备,亦邀请亲朋好友充当Support Team成员,尽可能减少负担,提升比赛表现;Rhoda却有点不同,她参加比赛从来不会找朋友中途Support,亦不会刻意计算准备补充品,原因只是不想“烦到自己、烦到别人”,反正比赛中途多数都有补给站,自己准备好各种必需品,即使负磅重一点都好,能够跑完就好。然而我觉得Rhoda以这种方式应战,更重要是基于她看待山赛的态度,成绩是其次,享受穿越大自然的过程才最重要。如果因为太多顾虑,为了奖牌和胜负而令压力高于享受,甚至因此害怕和厌倦起来的话,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

话是这样,但Rhoda随便穿起跑鞋和跑山背囊上线,都总叫赢过2019年“HK168”女子冠军,以及2019年“逆走100”二人队际混合组冠军。这种态度固然潇洒,但一个人所以会爆发挑战不可能的想法,有时是源于人与人之间交流时诱发出的思考与冲动,Rhoda今年首尝这个越野跑生涯中最艰难的挑战,正好由《逆走100》中认识了一个Support Team朋友中说起。

Rhoda是2019年《HK168》的女子冠军。(受访者提供)

“我们可以为喜欢而跑是种幸运”

Rhoda说:“2018、19连续两年我都跟表弟张祺丰(丰山跑教练)组队参加‘逆走100’,由于他是跑步教练,自然有很多学生嚷着帮他做Support。人多比赛,自然有更多话题,其中一个朋友谈起自己40岁前很想尝试富挑战性的历程,作为人生新阶段的见证;要么试试跑撒哈拉沙漠的超马,不然就挑战四径,前者动辄20多万旅费,后者则不是说参加就能参加,比赛内外都有难度。这段对话令我印象甚深,原因是我自己亦正要踏入相同的人生阶段。同时我又愈想愈深,我们很幸运可以为跑步而跑、为自己而跑等等,给运动赋予无限理由,世上却有很多人是因为贫穷等社会条件,即使是小朋友上学,每天都要走很多路,纯粹为了生存;我不希望浪费一个大挑战,纯粹作为燃亮自己生命的见证,于是我便计划将挑战四径变成一次一次筹款活动,将筹得的款项捐赠予四个分别帮助落后国家和本地弱势社群的非政府组织(NGO),再将此写成计划书电邮给四径搞手Andre Blumberg希望打动对方,给我和这位朋友一份2020年的邀请信,竟然真的有回音。”

Rhoda认为自己可以为喜欢而跑是种幸运,因而希望以此挑战跟弱势社群分享这种幸运。(郑子峰摄)

准备越野跑生涯的最大挑战

由于Rhoda从来都不太考虑赛前准备,所以一直都没有太多部署应付这298公里的“恐怖旅程”,甚至上线前一星期还没有收脚,跑了一次“HK100”当“热身”,以22小时内完成的成绩成为“银奖级”的跑手。直至有一天,她收到Andre Blumberg发来一句“the clock is ticking”(时间在倒数)电邮提示,方想起四径将至,没有补给站、没有支援队,加上Rhoda很怕比赛时吃能量啫喱,因为个人肠胃问题感觉很难消化引至肚痛,于是今次实在不得不认真计算。当每100公里,大约消耗三至四千卡路里的话,可以带什么自己爱吃、又便携的食物上山,一切一切,她都归巧于“贤内助”Virginia的协助。纯粹在挑战期间,发现面对的困难却远比“吃的问题”大得多罢了。1月25日大年初一的上午9时,一行33人便于逆走麦理浩径的M200标距柱起步。

挑战难度巨大,消耗多少能量、补充多少能量,尽需好好计算。(受访者提供)

起步已几乎倒下

如果阁下曾参加“逆走100”或“毅行者”,大概明白一口气完走100公里的难度;但对四径跑手来就,第一段麦理浩径只是噩梦的开始,因此Rhoda早有心理准备,第一段路必须留力,不能太急进,早段无论体力和状态都控制得很好,50公里时到达狮子亭还有心情吃碗豆腐花再上路。

谁知后来到了西坝附近,天气突然急剧变坏,寒冷的气温中,加上突如期来的雷电交加、横风横雨,达至一般比赛都会因安全理由而取消的程度,本来就怕行雷的Rhoda全身湿透,略见失温之下,状态在第一段路已经急转直下,第一次想到“放弃”的念头,幻想在冲出北潭涌完走麦径之时,Andre Blumberg会在站在一路口向各位宣布“天气恶劣,无奈择日再战”,现实却刚刚相反。凌晨2时左右当Rhoda完成首100公里时,的确很开心地见到Andre Blumberg,但他却表示:“这不是一场比赛,怎会有取消这回事呢?”坐上朋友的汽车,稍事休息一个多小时,换过友人提供下一个78公里的装备和食物,天还未光,然后又是登上逆走卫奕信径的起点南涌。

在麦径初时,还有心情吃碗豆腐花。(受访者提供)

回复能量 表现喜出望外

山赛经验丰富,本身不是太怕眼困的Rhoda,尝到疲劳轰炸的滋味,全因为那突如其来的雷雨,这个漫漫长夜的雨势未曾减弱,寒风中全身因一直湿透而失温,导致体能急速下降,令她登上卫奕信径一直又累又呆,从南涌到九龙坑山的路上只有不停打自己巴掌,保持在清醒状态,Rhoda这时第二次想到放弃:“或许到达太和时直接离开就好了……”其他四径跑手经过都见她脸如死灰,建议她休息,主动鼓励她结伴齐跑,令她回忆之时依然觉得,要不是这般路上有其他跑手支持,早就挨不过了。

上午10时前,Rhoda终于到达太和市区,第一时间就是冲入服装店购买更换保暖衣物,店员看到她衣衫褴褛,亦连忙叫她先更衣后再出来付。吃过早餐继续征途,这时天空突然又变得阳光明媚,换过保暖衣物后的Rhoda甚至觉得有点热,跟数小时的状态比较,这种温暖反而有点奢侈。却在这时候,Rhoda感觉挨过夜魔进袭后重新“充电”,加上不久之后得知当日那位激发她挑战四径的朋友因伤退出,更令她立定誓必完走的斗志。 晚上由蓝田坐地铁过海登上香港岛之后,感觉完成了一段富象征意义的里程而变得更加精神充斥,一心只想快点完成而不断提速,最后更比预计时间更快完走卫径,令她喜出望外。

到达太和时衣衫褴褛,立即买保暖衣物更换。(受访者提供)
很多时我们都以为自己已经走到极限,但原来到达这个状态之后再推一下,还是可以再跨一步。想得到,自然有办法做到。最怕其实就是不敢想像。
Rhoda

一时轻佻几乎前功尽废

友人见Rhoda到达赤柱后的状态良好,载她前往逆走港岛径的起点石澳间,前后共休息了半小时便已推她上路。相对于麦径和卫径,第三段港岛径的50公里难度不算高,而且非常熟识,所以Rhoda亦自信满满地接连越过大潭道、柏架山道、黄泥涌峡 ,甚至显得略为轻佻,一度在路上试过在相对平坦的路上失重心地滑倒、撞伤头盖;旅程第二天的天亮后,更在自信闭起眼都懂得走的山顶路段迷路,完成港岛径并到达中环渡轮码头后,只是仅仅赶及55小时cut off时限的尾二航班,第三次几乎要放弃的原因不是来自外力,反而是关乎自身的态度。

经过两日两夜,Rhoda来到最后70公里,却是难度最高的大屿山凤凰径;来到这阶段,虽然依然要多面对一整天的漫漫长路,体能消耗得七七八八,但心理的压力却反而大大放轻,原因是前面的路皆成功赶及死线前冲过,余下的路是成是败,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从梅窝到水口的19公里没有什么难度,只是由于水口位置的士多是她最后一次可以补充热食的机会,于是特意计划在该处停留,吃一个餐蛋面再上路;本来老板娘都不愿在新年期间做生意,亦很奇怪怎么在初三仍会有人登山,但当她知道对方已经经历了超过48小时的路程后,还是立即起炉招呼,这是Rhoda在冲线前最后一次补给,及后无论再疲倦、再寒冷,都只可靠自己。白天一切尚算安好,困惑却随著夜幕低垂与体能下降,渐渐在暗中“偷袭”。

坐地铁过海登上香港岛,感觉完成了一段富象征意义的里程而变得更加精神充斥。(受访者提供)

“花草树木开始化为人型跟我说话”

来到羗山的最后20公里,体力与精神皆到达崩溃边缘,这时候,Rhoda甚至开始看到那些“四周的花草树木化为实体人形”跟她说话和打气的幻象。事实上这并非她首次经历这种状态,她曾经在“HK168”穿往新娘潭时看到过同样的幻象,吓得以为“撞鬼”。后来却在发现多位四径跑手中,有过半跑手都有类似经历,方觉这或许是当人在崩溃边缘时,很易出现的精神状态,就像那些有濒死经验的人称,弥留时看到死去的亲人一样。又或者,这就是喜欢山野的人以不同方式接触大自然时,只要达至某种境界时,大自然就会给予他们的回应,平常心看待就可以了。

可是几乎在同一时间,Rhoda的头灯没电了,翻开背囊,后备头灯又不知所踪。最后只有拿出手机电筒,连接上后备电源苦苦支撑著。在有限的光源,以及好不热闹的“打气声”中,迷路了……这时Rhoda心想:“难道竟然会来到这阶段才放弃?”眼见前路茫茫,距离72小时的“生还者”时限愈来愈近,几近不可能,支撑她走下去的,剩下捐助机构与友人之间的承诺。“无论如何都要走完”的意志再度爆发,等到天一光重新定位之后,立即起动。到达南山最后2公里时,遇上迎接她一起跑完最后路程的友人,3天前曾跟Rhoda拍照的摄影师一时间甚至认不出眼前的就是她,疲惫不堪的身心状态令她对出发时判若两人,连眼睛都张不开。花了76小时,比“生还者”时限慢了4小时,但一切已经不重要。能够在一众友人的掌声中,亲吻梅窝码头那象征故事结束的绿色邮筒,达成了所有定下的承诺,完走这本地山界最高难度挑战,立于终点已是成就。

走了3日3夜,终于成功亲吻梅窝码头的绿色邮筒。(受访者提供)
累得眼睛都张不起来的Rhoda,感激贤内助Virginia为她背后打点一切准备工夫。(受访者提供)

未来目标:继续用脚步享受大自然

“如果不是最后阶段迷路了,浪费了4个多小时,你已经成为‘生还者’了,遗憾吗?”

“其实在当时我已经有这种觉悟,却觉得已经走到这地步了,总要给自己、给承诺一个交代;反正由Day 1开始,我就不是那种追逐奖项的人,有奖当然开心,但更重要,还是我享受每次挑战的过程和得著;早前有人问我,既然都叫完成了四径,下一步又想怎样?我不知道。当下的我只想休息一下,好好想清楚。世界很大,我不过走过了香港‘最艰难的路’,或许日后在山野漫游之间,我可以找到答案。”Rhoda回答时,表现依然潇洒豁达,脸上并无半份不悦。

所谓寄浮游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大概就是这种境界吧。

喜欢山野,享受每次挑战的过程和得著,比成绩更有意义。(郑子峰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