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从边缘走到布克奖 Bernardine Evaristo:小说是不停试错
【专访Bernardine Evaristo】在英文文坛,布克奖(Booker Prize)无疑是最高荣誉之一。其获奖作品不仅备受推崇,更往往对作家创作生涯产生深远影响,历届得主如石黑一雄、奈波尔等人,后来甚至问鼎诺贝尔文学奖。
而在2019年布克奖颁奖现场,则出现了戏剧性一幕——评审团打破惯例,宣布由两位作家共享殊荣。其中一位是加拿大文学巨擘、《使女的故事》作者 Margaret Atwood,另一位,则是当时对许多人来说还相对陌生的名字——Bernardine Evaristo(柏娜汀.埃瓦里斯托)。
她凭借小说《女孩,女人,其他人》(Girl, Woman, Other),成为奖项设立半世纪以来,首位获奖黑人女性作家,一夕之间从耕耘数十年的“非主流”跃升为全球瞩目焦点。上月初,她应香港国际文学节邀请访港,我们借此难得机会与她对谈,深入了解其创作背后故事,以及她对身份、历史与文学可能性的深刻思考。
从“被孤立”到文坛顶端
访问约在上环Soho House进行,当时她刚完成一场午餐座谈会,时间极度紧凑,我们在工作人员仍在收拾餐盘时便开始了对话。这位年届六旬的作家头戴彩色发带,笑容爽朗,言谈间充满活力与幽默感,丝毫看不出前一天才从伦敦长途飞行抵港。很难想像,这位如今站在文学殿堂顶端的作家,曾有数十年时间,在主流视野之外默默耕耘。
Evaristo成长背景,是理解其作品关键。她父亲来自奈及利亚,母亲是英国人,家中有八位兄弟姊妹。在那个年代的英国,跨种族婚姻仍属罕见,成长于以白人为主社区,她和七个兄弟姊妹是“有点被孤立”的存在,甚至受邻居种族歧视,朝家中扔砖头。
转捩点出现在她青少年时期:“十几岁快二十岁时,我进入戏剧学校,遇见黑人文学,并认识其他黑人朋友和社群。我开始了解黑人和非洲历史,这对我来说是革命性觉醒。”这成为她日后创作核心:“如果没有这段经历,我不会写出像《女孩,女人,其他人》这样的书。”
以幽默驾驭沉重议题
幽默是一种强而有力的工具,能让人深入思考沉重议题。
阅读 Evaristo作品,常会惊讶她处理沉重议题时幽默与讽刺。从早期探索罗马时期伦敦黑人生活之诗歌体小说《The Emperor's Babe》,到颠覆奴隶贸易历史、想像非洲人奴役欧洲人的《Blonde Roots》,她总能以一种出其不意方式切入,引发读者笑声同时,也带来深刻反思。
“直到三十岁出头,我才在写作中找到幽默感。之前作品都很严肃、偏向悲剧。后来发现用幽默来探索创作、角色和故事,是非常愉快的事。”不过她强调:“讽刺本身就是严肃艺术形式,能用来探讨沉重议题。《Blonde Roots》虽然是讽刺,内容其实同样残酷。”她认为,缺乏幽默的写作是“死的、平淡的”,而幽默正是“让我们愿意继续往下看的关键”。
以融合文体打破创作边界
Evaristo 被誉为英国当代最具实验精神的作家之一,她从不满足于传统写作形式,作品常常融合诗歌、散文、剧本等多种体裁,形成独特风格,她把这称为“融合小说”(Fusion Fiction)。
以获奖作《女孩,女人,其他人》为例,她大胆舍弃传统标点符号,文句如同诗歌般排列,介乎散文与诗之间,读来有强烈节奏感和口语感。“我以为我发明了一种新文体,但似乎没有被其他人采用”她打趣道。
她解释这种形式必要性:“我发现传统散文对我有限制性,会扼杀我创作精神。这种融合形式非常适合这部小说,因为它不是离散的短篇小说集,而是一部整体。这能将角色过去与现在融合,也把外界如何看待他们,以及他们如何看待自己融合。”这种创新完美地呼应了小说中,人物身份流动与交织。
《女孩,女人,其他人》
谈及这部让她声名鹊起的作品,Evaristo笑言这源于一个疯狂念头:“一开始想写一部有一千个主角的小说,动机很简单,就是想呈现尽可能多样黑人女性故事。”
当然,一千个主角不切实际。经过反复构思与删减,故事最终聚焦于十二位主要角色。这十二位女性横跨近一个世纪,从19岁大学生到93岁农场主人,涵盖了剧作家、教师、银行家、清洁工、同性恋、异性恋、跨性别者等不同身份,她们生命轨迹看似独立,却又透过亲缘、友谊、爱情或偶然交会而彼此缠绕。
“这些角色在某种程度上是互相衍生而来,”Evaristo 解释道。例如,写完剧作家 Amma,便自然想到她女儿 Yaz;写完 Amma,又想到她老友 Dominique。“对于每个角色,你都会对他们生活有一个完整了解。”小说时间跨度长达130年,将这些复杂时间线和人物关系梳理清晰,是一项极其艰巨的工程。“最初几个草稿绝对是一团糟,花上很多时间在理顺时间线,确保读者能够轻松理解。”
为这些背景各异角色发声,对她来说困难吗?“其实不会,”她回答得很快。“如果只写自己会很无聊。真正挑战是如何让不同人物,都有可信、动人内在世界。”有时候,花两年写出的角色就是“活不起来”,她也会忍痛放弃。“写小说正是不断试错,尝试找到最有生命力的声音。”
香港华洋混杂,身份问题一直是重要议题之一,当笔者问及她希望香港读者从作品中读到什么,她表示:“这本书像一面镜子,反映了我们是谁。读者能在角色身上看到自己、她们所身处的关系,以及那些可能难以言说的情感。”她认为:“这本书成功之处,在于它超越角色特定身份、超越地域。”
多年前已梦想得奖
赢得布克奖,对 Evaristo 来说,是多年梦想实现。她坦言自己早在90年代初就曾在笔记中写下,自己有一天会赢得布克奖。“我一直保守著这个秘密,直到获奖后我才公开——你得保护自己的野心。”这个梦想成为鞭策她穿越数十年低谷、坚持创作的动力。
如果你想写书,就必须读书,如同做音乐必须听音乐一样,其次才是写作。
“对我来说,不是说梦想一定会实现,而是会驱使自己走上一条道路:努力写出最好作品,保持积极和自信,相信自己值得最好的。”虽然她会在脑海中想像自己已经获奖的样子,但她并没有沉溺于幻想:“你设定目标,让它自然运作,然后放下执念,专注于写作本身。”当2019年,这个多年梦想终于成真时,她表示感觉“超现实”。而对于与 Atwood 共享奖项一事,她显得十分坦然。“我不觉得这是半个奖,它是共享的,它也是我的。”
计划活到105岁
Evaristo坦承在成名前数十年间,书籍销量一直低迷:“我常常怀疑作品是否只对自己有意义。”她回忆起稿件被拒、反复修改、再被拒之漫长岁月。对于新人作家,Evaristo的建议直截了当:“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是阅读。如果你想写书,就必须读书,如同做音乐必须听音乐一样,其次才是写作。”她鼓励刚起步作家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相信自己,相信你要说的话很重要,相信你能找到触动读者的方式。”
人们常以为写作是纯粹的天赋,但更重要的是如何通过努力发展天赋。
她强调,成功并非一蹴而就。“要专注,并且明白你起步的地方不代表终点。像运动员为了冠军赛需要多年训练一样,成为成功作家需要大量实践。”她引用“一万小时定律”:“人们常以为写作是纯粹的天赋,但更重要是如何通过努力发展天赋。不是每个人都能出版,但如果这是你想做的事,必须全力以赴。”
谈及自己未来想留下什么,Evaristo既有野心又脚踏实地。“我希望自己的文学作品能够超越我的生命,在我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继续被阅读和研究。”她笑著说,“但我计划活到105岁,然后在床上平静无痛苦地离世,所以还有很长时间!”
目前其得奖作《女孩、女人、其他人》已被翻译成繁体中文,至于自述作品《致你》以及小说《幽灵旅伴》则有简体中文译本,有兴趣读者可以到她官方网站了解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