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崇禧被诬勾结境外反蒋介石势力 迁台后长年遭国民政府监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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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文编按】本文节选自白先勇、廖彦博《悲欢离合四十年——白崇禧与蒋介石》下册,讲述白崇禧在1949年国民党战败后,随国军移居台湾的日子。
居台这段日子,白崇禧身为中华民国陆军四星上将,但仍经常遇到国民政府派出的特务跟踪,为此白崇禧曾写信向蒋介石解释误会,希望大家冰释前嫌。白先勇在此归纳父亲书信的论点(书信原文在此未有节录),认为蒋认定白崇禧勾结在香港成立的反蒋第三势力,亦与曾夺蒋权力的桂系领导李宗仁过从甚密,蒋亦有将对共军战败的责任推诿给白崇禧之嫌,白在书信一一表明心声,亦解释以上这些误会原由,可惜仍不为蒋原谅,“落得被特务监控,形同罪犯,对于一位身经百战,一生为国为民的将军来说,这是莫大的侮辱”。

文:白先勇 | 来自《悲欢离合四十年——白崇禧与蒋介石》第七章

被特务跟踪的日子

大约在一九五四年左右,父亲坐轿车开往南部巡猎,七弟先敬跟随。先敬是我们家十兄弟姐妹的老么,因为从小跟随父亲身边,甚得父亲宠爱,父亲行猎,常常带著先敬。那时先敬还在念小学五、六年级。先敬从小灵敏过人,车子走到一半,先敬从车子的反光镜中发现有一部黑色的吉普车一直跟随父亲的座车,座车停,吉普车也停,座车开动,吉普车即刻尾随。先敬当场唤起父亲的注意。此后父亲无论到总统府上班,到清真寺礼拜,甚至去看医生、买水果,发觉那部黑色吉普车都如影附形,跟随不舍。父亲明白,自己已遭政府情治单位派特务监控了。这一发现,对父亲当然是一个大刺激,此前当局给父亲这样那样的骚扰羞辱,父亲还可以忍受,但派特务监控,是政府动用国家机器对待敌人、罪人、犯人的手段,父亲自忖乃堂堂中华民国陆军四星上将,功在党国的百战将军,当局何以动用如此黑暗卑劣的手段来对付他,父亲默察了一段时间,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终觉兹事体大,忍不住于一九五六年五月二日呈上一封密函长信给蒋介石,质问派特务跟踪的理由。

白崇禧与夫人马佩璋。(天地图书)

白崇禧致蒋介石总统密函

父亲呈给蒋介石这封密函,有几个重点:第一段说明他一贯的反共立场,从清党到徐蚌会战,其间特别点明一九四六年四平街一役,林彪大败,父亲力主乘胜追击,在东北境内歼灭林部,“剿匪军事,或可改观”。可惜蒋介石未采纳父亲主张,迳自下停战令,俟让林彪坐大反噬,“遗虎为患”,“真令人痛心疾首者也。”在此几乎可以感到父亲扼腕顿足之恨。父亲在此也等于提醒蒋介石,是他自己曾犯下国共内战最大的军事错误。不过父亲把马歇尔拉进来,算是给蒋一点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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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段牵涉到所谓第三势力,由香港张发奎以及青年党、民社党李璜、左舜生等人发起,也有几位桂系成员加入。这是在台湾国民党的大忌,父亲当然知道这项忌讳,在信中与第三势力彻底划清界线。父亲在台前几年,与香港以及国外的桂系旧部完全断绝书信往来,因为他明白,那也是犯忌的。寓居香港的前广西省主席黄旭初的回忆录中有这样的一段记载:民国四十一年九月二十六日,黄旭初的日本友人清水董三自东京赴台北日本驻华大使馆任职,黄曾托他带一短笺问候白崇禧,但查无回音。事隔八年后,白托人到港告诉黄:“前承托日友带信到来,正值我环境最坏的时候,尤其是经外国人递来,虽属普通问候信,毕竟是了不得的事,莫说我不敢复信,连接信与否当时我还在踌躇呢。”

第三段,父亲解释他跟李宗仁的关系,蒋、李、白三人分分合合,纠缠不清的关系,最是复杂,父亲清楚蒋介石痛恨桂系,痛恨李宗仁最重要是李宗仁不肯辞代总统,让蒋介石恢复总统职位,而且还远走美国与在台湾的蒋介石对干,父亲极力澄清,从最后在大陆重庆起,他数度劝说李宗仁辞去代总统,让蒋介石复位,父亲申明:“虽重私交,尤重公谊,虽爱朋友,尤爱国家。”他对李宗仁后来的所作所为的确不以为然的。

1952年胡适自美国返台,受到政府派员欢迎。左起:白崇禧、胡适、何应钦。(天地图书)

李、白虽然合作多年,两人都在历史关键的时刻共同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北伐龙潭之役、抗战台儿庄大捷,两人共同扛起国家兴亡的命运。但两人也有在重大场景泾渭分流的时候。信中提到蒋介石下野,张治中率团往北平与中共和谈,该团派黄绍竑携和谈条件回抵南京请训,白看到中共条件异常苛刻,如果接受等于投降,黄绍竑正怂恿李宗仁代总统接受,“相持不决”,据黄绍竑的回忆录中描写:“白崇禧脸铁青,拍桌反对,当场拂袖而去,和谈破裂。”董显光的《蒋总统传》也提到因为白崇禧的坚决反对,才没有“局部和平”的出现。这本传记是“钦定”的,蒋介石当然应该了解当时情况。事实上当时李宗仁并没有明白反对,揆诸日后李终于选择“回归祖国”倒向中共,可能那时李已经有些动摇了。毛泽东允诺白崇禧可以在广西带领自己二十万军队,白不为所动,跟共军奋战半年,一直到最后。这半年,蒋介石得以将军队、财物一一迁台,这点蒋也应该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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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文学家白先勇是民国名将白崇禧儿子。(资料图片)

最后,白崇禧向蒋介石表态,“职到台湾是信仰钧座实行反共抗俄国策而来。”父亲向蒋介石输诚,悃悃款款,可是对照蒋介石日记,处处把白崇禧定调为“叛党祸国” 的罪人,“白逆”、“奸回”,形成绝大的反讽(irony)。蒋介石的日记中对父亲这封密函,没有任何回应记载,这相当不平常,按理,这封信也有触到蒋痛处的地方,应该又会怒斥一顿。可能蒋介石也知道,派特务跟踪自己的前国防部长,并不是一件很光明的事情,尤其在自称是“自由中国”的台湾,宣扬出去,更坐实美国人的指控,蒋政府是“警察国家”(Police State),蒋介石只派了副总统陈诚去敷衍了白崇禧一番。陈诚对白说:“那些便衣人员是保护你的,我也有。”白回应:“你是副总统当然需要保护,我没有这个需要。”可是那辆黑色吉普仍旧如影附形的跟随著父亲的座车,一直到一九六六年父亲归真。

蒋介石(右一)与白崇禧(左三)。(天地图书)

什么时候特务人员开始监控父亲的呢?恐怕相当早,一九五三年十二月十五日蒋介石的日记有这样一条:

白逆问题之研究与准备。防白之方针,勿使其偷逃。

这则日记相当突兀,查看前后日期《蒋中正先生年谱长编》里,并没有记载有关蒋、白之间发生任何事情。很可能蒋介石很早就跟他手下的情治人员一直在“研究”“白逆”问题了,研究出“防白之方针”,就是“勿使其偷逃。”那么最有效的“方针”就是派特务日夜监控了。此处蒋介石心里已经把白崇禧幻想成叛党叛国的通缉犯,故称“白逆”,故用“偷逃”。“偷逃”二字出自蒋介石总统之手实在可笑,好像他跟他的前参谋长、前副总参谋长、前国防部长白崇禧在玩一局“官兵捉强盗”的游戏一般。蒋介石的“妄恐症”患得不轻。看来,蒋介石在台湾大权在握,掌控全局,可以肆意报复桂系、报复桂系的首脑白崇禧,以泄心中之恨,“白逆问题之研究与防备”是有系统,按步骤的,首先是摧毁白崇禧在军事上的地位,诬蔑白在华中“按兵不动”,徐蚌会战,国军溃败,大陆所以失守,所以蒋在日记中一直把大陆军事失败的责任推在白崇禧身上。其次,削弱白崇禧在宗教上的地位,组织五人小组,使尽手段逼迫白辞去回教理事长的职位,最后派特务监控,使白言行失去自由。

白崇禧照像。(天地图书)

对于被情治人员监控一事,父亲的情绪上的反应当然是强烈的,如他密函所陈,他自民国十三年入党以来,忠党爱国,没有做一件对不起党国的事情,到台湾是“为信仰钧座实行反共抗俄国策而来。”如今却落得被特务监控,形同罪犯,对于一位身经百战,一生为国为民的将军来说,这是莫大的侮辱,父亲心中当然是忿忿不平的。但父亲也明了他在台湾处境的危难,一向谨言慎行,并不如蒋介石所猜疑白崇禧在外面到处诋毁他。只有一次,父亲参加三二九蒋介石总统带领文武百官到圆山忠烈祠去祭悼为国献身的先烈们,父亲回家在房中一边卸去戎装,突然有感叹道:“活著的功臣就这么糟蹋,对那些死去的,还有诚意吗?”这是我听到由父亲口中说出来最沉痛的怨言了。

那时在松江路和南京东路交口的地方,有一栋两层楼的红砖屋,楼下是个杂货铺,阁楼就住著三位情治单位派来监控跟踪白崇禧的特务人员,他们的那部黑色吉普车就停在杂货铺的旁边,车牌15-5429。三个人分三班,二十四小时轮班监控。那时三个人大概都还是二十大几的小伙子,三个人一直没有换过,十几年后,变成了三个中年特务。

他们经常穿著黄色咔叽布中山装,那几乎就是当时情治人员的制服了,其中有一个戴了一副茶色眼镜,满脸阴鸷,倒有点像电影里的坏蛋特务,另一个有一口龅牙,瞇细的眼睛,倒是一付老实像,有点傻。第三个面目模糊,像个无面人,只要父亲的汽车一开出路口,三个特务便急忙跳上那部黑色吉普,开始跟踪父亲坐的那辆老雪弗兰,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三个特务,忠贞不贰,就这样,跟踪了十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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