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是创作缪思?当艺术家成为妈妈……
她们是画家、诗人、导演,她们绘画、写诗和拍电影。创意是有生命的,许多“生命”曾在她们的手中诞生;直到有一天,有一个真正的生命,带着跳动的心脏降临到她们的生命里,她们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妈妈”。当这些从事创作的人,当上母亲,创作上的心态究竟有怎样的转变?新的角色和生活究竟如何影响着创作?摄影:叶璋时、黄宝莹/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画家区凯琳——创作时常忘记母亲身分
十多年前生下女儿吕童时,区凯琳并没有特别意识到自己已为人母。那时,她刚大学毕业,又继续修读艺术和哲学双硕士,她当时的心态仍然是学生。“一上学就忘记自己已经是妈妈了。”12年后,她生下第2个小孩,同是马年出生,生肖上的一个轮回完成,她说:“虽然心情上更像是正式要做妈妈了,但有时仍觉得自己是女儿多一点”说到这里,她自己也不禁笑了起来。她感觉自己太依赖母亲,而母亲给她的帮助也一直没有停过。
区凯琳的儿子吕铁,今年7月才满两岁,现在会说一些简单的词,譬如:“揸车”、“瞓觉”、“踢波”。去年还不到一岁时,他坐在婴儿车及父母的怀中,去看了香港Art Basel艺术展,算是一个“见过世面”的小朋友。区凯琳自己办展览时,也不时会带上他;有次在伦敦办展览,她在Facebook上载了两张照片,将儿子吕铁形容为总策展人。大概跟着妈妈接触人多,吕铁不怕陌生人,记者和他的妈妈做访问时,他自己一个人在一旁玩得不亦乐乎,有时听到他懂的词汇,也会自己重复念上两三次,仿佛在告诉我们这些大人:“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得懂呢!”
关于身分转变对于创作心态的影响,区凯琳这样说:“我并没有特意去想这个问题,不过有时觉得,在创作时我会忘记母亲这个角色。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有小朋友的女性艺术家都是如此,在很专心或者很忙的时候,会有点艺术家的自私心态。我把小孩交给我妈或者他的爸爸,好像那个责任就可以暂时放下,可以专心去做创作。当我在家里,回复妈妈的角色,却不能完全忘记艺术,会借着一些空隙想一想正在做的工作。”
用一种浪漫态度怀念父亲
从怀着孩子到生下他们的那一两年,区凯琳创作过一些有关婴儿、怀孕的画作,有些只是笔记本上简单的素描,有些则在画中加入一些暗示的元素。女儿出生后,她画过一幅《我俩》,画中两只动物代表她和女儿;儿子出生后,她又画了一幅《童马与铁马》,两匹马指的,正是两位生肖同属马的儿女。“以前给女儿看过这些画,但我还没想清楚是不是要逐幅仔细地解说。隔壁屋子有幅画是一个大头,我跟女儿说过那是她的头部剪影。”
区凯琳极珍视自己与父母的关系。她说,父母管教严格,却给了她和哥哥发展的自由。区凯琳的哥哥是体艺中学开办后的第一届学生,她笑说他在很多人眼中是“实验品”,当她看到哥哥读得开心,自己随后也进了同一所中学,发展艺术上的潜能。在区凯琳看来,没有当时的选择,就没有今天的她。父亲去世那年,她以父亲为主题,办了一次展览《区凯琳:爸爸出海去》。“爸爸出海去了”,她尝试用正面且浪漫的态度去面对父亲的离世——提起那次展览,她说是一次感情上的释放,但过程却难免悲伤。在大学时,她就创作过以家庭为主题的作品,做过一个灯箱作品《妈妈》,曾在她和哥哥的联展中展出。今年3月在苏富比一次联展中展出的《外祖父与孙儿看见的蓝》,她让儿子在画上涂鸦了几笔,尝试用这样的方式为从未见过面的祖孙二人建立关系。这幅作品,是之前《爸爸,今天你看见怎样的蓝?》的一种演变。
区凯琳在伙炭的工作室放了一张网床,有时会把儿子带到工作室去,又安排了老师每星期在那里教女儿她喜欢的结他。用她的话形容,工作室变成“家庭作业的方式”,不只是她一个人用来画画。
找一种织毛衣式的创作方式
怀着孩子时,区凯琳并未担心过他们会影响自己的创作。“有一种‘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心态,我觉得自己能够搞掂,而且有家人帮忙。”她说:“但生下来后实质如何安排日常运作,的确是需要花很多时间去想,有时也会有挣扎。譬如,有时在工作室想连续画几张画,其实是不行的。很多艺术家都喜欢三更半夜连续几个小时不停创作,但最迟六、七点我就一定要走(因为要顾及家庭)。创作的时间受到限制,会影响作品的呈现,从这一点上说,是有影响到我的创作。”
比起女儿,区凯琳投放在儿子身上的时间多了不少。这两年的Art Basel,区凯琳均有参展,要忙碌地准备至少两个月。今年Art Basel是她第二年带吕铁到会场,一开始吕铁很兴奋,但从第二天开始就厌倦了,从入口处开始撒娇,在会场待久了还会哭闹。“他可能觉得自己被关住了,虽然会场很大。”小孩,始终还是更向往外面的天地。为期几天的展览结束后,她打算之后3个月的时间都留在家中陪伴吕铁。
这算是一种补偿吗?
“我不想用‘补偿’这个字眼。”她说。“事实上也无法补偿,时间过了就过了。尤其在现在这个阶段,他成长得特别快,我在Art Basel前忙了两个月,发现自己错过了很多东西,他突然长大了很多,又突然学会了一些东西,都是我不知道的。”区凯琳自称不太懂和小朋友玩,又形容自己是“好衰”的妈妈,因为经常为画画而放下小孩不理;但在访问的过程中,记者发现她并不像她说的那么“衰”,她不时会将注意力从访问中暂时抽出来,放到独自在玩耍的吕铁身上,或者看一眼他在玩什么,或会跟他说上两句。有时,儿子自己玩得很投入,反倒不回应母亲。
区凯琳在伙炭的工作室放了一张网床,有时会把儿子带到工作室去,又安排了老师每星期在那里教女儿她喜欢的结他。用她的话形容,工作室变成“家庭作业的方式”,不只是她一个人用来画画的地方。然而,她至今仍未找到的,是她理想中的“织毛衣式创作方法”。“有空便织两下,久而久之就会织出一件毛衣来。”
区凯琳不少画作都带给人童真的感觉,她说自己只是用比较直接的方法创作,并没有意图表现童真。尽管要分出时间在艺术家与母亲身分之间来回游走,但她更感激小孩带给她的灵感与快乐。“那是一种滋润。”创作源于生活,但生活高于创作。
诗人曹疏影——他总是不断提醒:我是一个母亲
“我刚才在家里,叫了一声廖伟棠,然后向他走去,初初突然半路扑出来抱住我说:‘有我陪你咪得啰。’”诗人曹疏影说起这件事时,正下着大雨,初初和他的爸爸廖伟棠在对面的避雨亭玩着,雨把他们一家三口隔开,却又能互相望见彼此。曹疏影与廖伟棠都是诗人,他们四岁的儿子,好像继承了诗人的浪漫基因般,总在母亲面前随口说出一些甜丝丝的话来。记者笑说:“初初长大后一定是情圣。”曹疏影也笑起来:“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四年前,曹疏影在等待初初来临的前几天还在读诗─意大利诗人但丁的《神曲‧天堂篇》。她在Facebook引述了几句:“不要驶向茫茫的大海/说不定,见不到我,你们会在大海中迷途/我走的水路以前从来没有人航行过/密纳发女神吹送我,阿波罗引导我/九位缪斯女神向我指出大熊星”。
她决定去医院的时候就带上这本书。在此之前,她也为这位即将到来的新生命写下了一首诗:“而我只能等待我们的分离/等待你自己的第一束光/将我们划伤/这伤口是为了让我们记得/我们曾经怎样深深的在一起”(《给一个离开秘密花园的孩子》)
两首诗或许都表达了曹疏影当时等待新生命到来的心情。但她表示,自己向来都不是很亲近小朋友的人,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小朋友;如果不是初初,她是那种“见到小朋友就退三步的人”。当了妈妈之后,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在这个新格局里的位置,也不知道写作会作出什么调整”。
“要怎么在这个身分里 继续深化自己的生命”
“经过一些困扰之后,他带给我的惊喜是大于预期的,包括写作上的。”曹疏影说。“我现在回看,发现诗里面的世界多了一种对话的维度,以前是非常自我的,现在的世界能包容更多东西。以前的诗歌当然也有对话体,但那是自我的世界跟外面的世界对话,现在的维度是心里面新开拓出来的,然后我自身的构成也发生了变化。当我写到初初的时候,我并不觉得他是外在于我的,我既是写他,也是重新跟自己对话,内部的声音变得更复杂了。”
2014年母亲节,初初两岁多的时候,曹疏影写了一首诗,就叫《母亲节》。那天,她下班回到家,初初递给她一朵假花,像家里人教他那样,向曹疏影说了一声“母亲节快乐”,便唱着歌跑开了。“我觉得那个场面是很触动人心的,他总是不断地提醒我,我现在是一个母亲了,一个我从来没有想过的身分,我要怎么在这个身分里继续深化自己的生命?那首诗从这个场面开始,后面我想像自己是远古部落时代的母亲会是怎么样的,然后部落时代的母亲和今天这个时代的母亲差距又是什么、内在的联系又是什么。初初可能只是我在这个时空里的一个儿子。”曹疏影说。
我现在回看,发现诗里面的世界多了一种对话的维度,以前是非常自我的,现在的世界能包容更多东西。
“我不希望在文字屏障里面转悠”
曹疏影在北方长大,和初初在香港的成长环境很不一样。他们一家住在大屿山,所以初初生命中看到的最原始的风景是山与海,还有海岛的环境;而曹疏影小时候看到最原始的风景是雪。小时候,曹疏影五点半就要跟妈妈一起出门,坐一个多小时的车到达母亲工作的小学,小学旁边就是她上的幼稚园。“五点半的时候东北的天都是黑的,这个经历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地上有冰,但是也要不停地跟着妈妈走;眼前很黑,也要默默地跟着她走。在这么远的路途中,她每天都会跟我讲各种故事,所以在路上成了我跟妈妈单独相处的一段很珍贵的时间。”
在她的日常速写中,初初不仅是一名浪漫的小孩,而且思维跳脱、想像力丰富,让人觉得他是做诗人的材料。但曹疏影说,她并没有特意培养他对诗的感觉,甚至没有在他面前读过为他而写的诗。“我不知道他以后会不会读诗。过多的记忆对生命来说是一种负担,我没有什么事情一定要他记住,一定要他去看,要他对我这个生命产生兴趣。”
曹疏影最初对于文字的感觉,来自父母买给她的故事书;父母不在家时,他们会事先用录音机把故事录下来,让她一个人无聊的时候听。曹疏影却更喜欢带初初玩一些文字以外的东西,譬如积木。“我会给他买积木,带他建构和拆分一个世界。”曹疏影说:“世界的奇妙有很大部分不在于语言或文字。启发我创作的,很多是完全非文字的东西,我只是因为会文字才用文字来表达。身为创作人,我也不希望在文字屏障里面转悠来转悠去。”
“最初的诗意来自世界本身,感受这个世界是小孩最重要的事情。”她在乎的,是小孩接触世界时不带有成人经验的最原始感觉;而小孩子感受世界的方式,也启发她用新的角度重新去看待世界,甚至令她看清楚一些以前没有发现的事情。她写于2013年的诗《碗》,就是源于有一天看到初初用他的方式去认识一只塑胶碗,她看到初初在闻它、舔它,又用摔和听的方法。“他在学习打破那只碗/而妈妈已学了很多年/有时行,有时不行”她在诗里写道。
雨还小时,初初在外面玩。曹疏影看着外面的雨,看着远处的初初,说道:“他能感受雨,不在于听过一首关于雨的诗,或如何写出一些关于雨的句子,他对雨有自己的感觉是很重要的。”
导演许舒雅:孩子改变了我创作上的取态
与许雅舒(Rita)绝大部分时间在聊着她正赶制的新作,还有当下的社会现况─她即将在今年面世的新作《风景》,讲述一场差点被遗忘了的社会运动。然而有了孩子,令这位身兼大学教师、录像艺术家和独立导演的母亲,向社会多行了一步。“TSA(全港性系统评估)、国教的问题,不得不正视,这影响到孩子的成长,也因而改变了我创作上的取态。”
有了生命更加实在
Rita过往的作品也极富实验性,如旧作《慢性中毒》和《哭丧女》,重视影像上的美学,叙事偏向意识流,每一部作品也得不到商业发行。在开拍《风景》前不久,她的小女儿才刚刚出世。“拍摄《慢性中毒》时,已经怀有大儿子,当时拍得很快,只用十数天的时间就已经拍完,所以也不觉得有问题,但这一次自己的concentration(集中力)和体力也变得很差。”前前后后花了三个月来拍摄,加上在香港最炎热的月份进行,从筹备到公开集资,在资源紧绌的情况下,也是对创作者的心理和体力煎熬。
但孩子的到来为创作带来转变,经历了种种社会运动,至少《风景》是一部社会性的电影作品。“我也想回到以前那种偏锋,但已经不可能,作为母亲,关心的事也不一样了。”大人的战场,波及到小孩身上。“所以写故事也变得很奢侈,因为要面对的题目很庞大很复杂,但这一次,故事应更为实在。”
是个人还是制度问题
“但要将小朋友带来这世界也绝非易事吧?”记者问。孩子还未出生,一切已经要规划好。“但无论哪个年代也有好有坏,有很多人在雨伞运动后说不要生育,但我不这样认为。在香港,当你有小孩,就自然被挂上了种种原罪、被标签,为了追赶所谓的社会准则,成为了怪兽家长或港孩。”当如今的小孩每天面对7至8项功课和课外活动,这些占据着他们大部分的时间,更觉现在要成为小孩,要比作为成年人更艰巨。“也很难怪有那么多小朋友会有读写障碍。但为何不爱读书,就要用读写障碍来标签他?从而命定他的发展?每个小朋友都有自己的天份,有些可能对于文字较为敏感,有些爱好图像。我以为社会会进步、多元,可以容纳不同特质的人,但事实上呢?”Rita的大儿子刚上小学,只因为再不能像幼稚园时那样“追赶跑跳”而有点抗拒上学,可幸他喜爱阅读《花生漫画》、《牛仔》、《花花世界》等漫画,也习惯阅读文字。但Rita并不愿将期望加诸于孩子身上,“我不能影响小朋友的发展,并非因为父母是艺术家,而他也要成为一员,因为某方面来说,他们是独立个体,他们有自己人生的道路。”
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话题回到社会事件上,说到新界东北的收地问题,看见人们为了保护家园以身体阻挡推土机,保安的无理动武,她为此忿忿不平。“马宝宝用了五、六年时间宣传农业发展对香港的重要性,在立法会开会前也会准备大量文件,来协助议员提出修订议案。但只要反对一方指责他们是‘租霸’,另一方也就被指责不够‘勇武’,就会被标签,这不是能以三言两语,或做一件事就能改变”。平时她也会带孩子到农场,亲身挑萝卜和蕃薯,让他了解农作物如何得来,学会珍惜食物,孩子也喜爱与大自然亲近。“虽然他还有点偏食。”她笑着说:“小孩子会慢慢长大,认识到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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