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中的性小众 被忽视的精神健康 跨性别无家者勇走半生边缘路
多年后的某天,阿美(化名)和我们分享起露宿时遭性侵的往事。说起当中细节,她脸上也没牵起一点波澜,这实在令人料想不及。或者这些年过去,她的恐惧已经散走。阿美冷静地说:“因为他始终唔能够由我呢度攞到乜嘢。他唔会得到自己想要㗎,毕竟我天生唔系女生。”对,她还没有完全从男性的躯壳中挣脱出来。也因为身份的障碍,她过去在街头漂泊十多年。
文:彭筠雅(注册社工,同路舍个案工作员)
编:吴兆康(注册社工, 同路舍高级项目经理(复康及全人发展服务))、黎凯容(同路舍传讯及外展主任)
同路舍系列之八
现年51岁的阿美从小就有深刻的觉悟,认为自己本应是个女儿身。可惜她成长于中国传统家庭,这种身份从没被双亲认同和接纳,爸爸更是对此相当厌恶。这种自身矛盾与家庭的束缚多年来缠得她透不过气。她长大后只身穿州过省,想要寻找属于自己的空间。当年在她的心中,香港还是个相对比较自由的地方。可惜她在漂泊的过程中遗失了护照,然而在尝试重办护照时,因为现在的性别与原有护照上记载的并不吻合,各地相关部门的资讯亦不流通,重拾身份之路就此“卡住”。
美国的全国跨性别平权中心研究指出,超过十分之一的人因为性别认同而被逐出家园。跨性别无家者遭受严重歧视,五分之一的跨性别人士在寻找住宿时遭到拒绝,被迫流落街头。而按香港跨性别团体推算,香港约有1.8万名跨性别人士。虽然在香港无家者的社群中,性小众的比例甚低,但像阿美般因特殊原因而受到创伤,甚至露宿的例子屡见不鲜,例如有的是出身自孤儿院,有的是自小受到家庭暴力对待,而这些小时候的伤害均会影响他们的生活。
露宿街头危机四伏 只能独个面对
阿美起初来到香港,屈居于浅水湾沙滩,只能靠执拾帐篷地席筑起一个小小的安乐窝,不过她万万没有想到会受到性侵。当年在帐篷被强行打开的那一刻,她深感不妙。眼前的大汉明显不怀好意,那个人对她肆无忌惮地上下其手,而她拼命地挣扎。最后她在地上摸到一块尖锐的石头,一下敲在男人身上,才成功赶走暴徒。其实阿美过去曾遇到不同的创伤,但她只能凭借那鼓要“活下来”的勇气,咬紧牙关地生存下去。
“我唔想呢件性侵事件变得太骇人。唔系喺街瞓,女性就注定被强暴嘅一方,系社会上嘅弱者。其实弱者系社会塑造出嚟,而唔系人本身。我希望每个人可以喺呢个社会受到尊重,被聆听。”阿美眼神变得锐利有神地说著。她和我们分享过这事后,随手在地上拾起一块石头,使劲向大海扔去。仿佛这样一来,那些过往的创伤和被性侵的恐惧会随著掉入水底的石头,沉淀在她的人生深处。英格兰一所无家者慈善机构的调查发现, 三成的女性无家者曾遭受过性侵,近六成的人曾遭受过男性性暴力恐吓。然而,女性遭到性侵后,即使有勇气去报警,亦未必能够受到真正的保障。漫长的司法程序可能会为她们带来二次伤害。
不断进出精神病院 却无法治疗核心创伤
最初在香港的数年,阿美独自流浪。她不懂如何寻找支援,精神状况变得愈来愈差。“𠮶时我试过喺大屿山树林住,住咗几个月。成日谂唔通点解自己拎唔返个身份,精神压力真系好大。最后俾警察送咗入小榄六个月,后来又因犯事被捕。”精神状况被评为稳定后,阿美因为缺乏身份证明,所以被送去青山湾入境事务中心CIC羁留近十个月。此中心为入境处管辖,用于羁押已经刑满出狱、但处方认为仍对社区造成风险的无香港身份人士。在此羁留的时长并无上限,而且环境相当恶劣,因此被囚人士承受的精神压力极大。羁留期间,职员一度更跟阿美说她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离开。
排山倒海的压力令阿美最终自杀以求解脱,而下场就是又再度被送往到青山医院治疗。“我一直好似一个战士咁,捍卫自己的权益。大家都觉得我有精神病先自杀,但其实我只系想拎返我的身份,可以去我想去的地方。”其后数年,阿美不止一次出入精神病院,身份认同问题、露宿、孤独感这些困难不断叠加,令她的情绪问题趋向严重。
最后阿美得到精神科医生协助,把她的个案转介给相关慈善机构。在机构安排下她入住元朗乡村。村屋很破旧,杂草丛生。然而不理解来龙去脉的村民以为阿美是外来偷渡人士,驱逐阿美,更指责她擅闯民居。在争执中,阿美被尖锐的木条所伤,右边手臂留下了数吋长的疤痕,她亦再次踏上露宿街头的路。
终觅安全暂居 开始重组破碎人生
这样餐风饮露的生活又过了几年。直到有一次同路舍的外展义工在街上遇到阿美,在他们的默默关怀下,她才开始有勇气再重新思考去向。后来她入住宿舍,终于可以在安全的环境暂时安顿。“滞留香港呢十二年,我曾经有揾过法援,自己亦都有去信领事馆,可能我唔识表达自己的情况,咁多年嚟都冇咩消息,但我仍然相信有一日可以离开。”阿美最渴望长居的地方是墨西哥,她想象某一天可以在一个众人包容的国度,以真正的身份继续生活。她喜欢参加同路舍的活动班组,更是园艺班、手工活动的常客。她看著面前用心栽种的植物,说:“我好中意植物,佢地好有生命力,只要俾心机照顾,就算本身枯枯地,最后都可以重生。”最近在社工的协助下,阿美再次组织过去有用的资料。据了解,阿美的个案开始有进展了。
无家者受到精神困扰绝不罕见
2021年7月公布的全港无家者人口统计调查 2021结果显示,全港无家者人口统计调查 2021结果显示,有四份一 (25.4%) 无家者过去6个月曾服用精神科药物,约三成(28.7%)出现抑郁征状,两成半(26.3%)出现焦虑征状。
无家者的身心灵因长期无家严重受创。长期被社会人士冷眼监测生活、被唾弃、被政府部门以不同原因施压,受到长期的社会污名(social stigma),社会孤立social isolation等欺压;让其无力感等不停加重。以阿美为例,本来性别焦虑带来的困难和痛苦已经不易跨过,再加上无家时受到的性侵经历更使她的精神状况进一步恶化。社会上的支援亦是少之又少。
无家者的精神健康似乎从来都非当局的著眼点,保障他们权益的条例更是欠奉。现时精神健康支援一般局限于医疗机构内,而少有扩展至街上。当无街朋友就连身体健康也未能兼顾时,照顾精神健康看似遥不可及。香港中文大学的《香港无家者的精神健康服务研究报告》指出,由医管局所主导的社区精神外展队,有时会因安全理由而拒绝进行外展服务。而全港能够为无家者提供精神外展的服务更是很少,同时有一间更只在港岛区服务。相关的社福机构也是在2021年才有资源增设一位全职精神科护士,医护与受助者比例明显远低于合理水平。
我们建议政府要在提倡预防(prevention)、及早识别(early identification)和及早介入(early intervention)精神健康三方面著手,亦要在社区上加重支援刚复元的病人。市民亦要提高意识,理解受精神问题困扰的病人的需要,以包容、接纳的心态取代以往惯性拒绝等负面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