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难民.一】有家不归的逃亡者
【编按】何谓家?何以无家?又何以认定了别的地方是家?4个人,本来都有家,家却把他们推向崩溃边缘。由踏入24小时营业麦当劳过夜之始,他们被唤作“麦难民”。难民也许是镜头下远方因战乱天灾流离失所之人。这里没有战乱,可是有人执纸皮过年,有人跟家人至死不相往来,有人被社会安全网拒诸门外。总之,生活好“难”。
如果家是心之所在,麦当劳能给予的除了三餐一宿,也许还能让各有故事的人,为他们随身行李中那无处投递的情感,暂借容身之所。(系列四之一)
摄影:江智骞
他(丈夫)一声不响,我便进浴室洗澡⋯⋯洗完澡出来,看到他双脚不着地⋯⋯
逃离夫妻怨
我们相遇那晚是凌晨2时许,10多人东歪西倒趴着睡在港岛一间麦当劳;只有她,一双眼布满红丝,瞪圆看着身边来来去去的人,不愿入睡。
她叫月儿,50来岁,是这间麦当劳的新客,才宿了一个多星期。这个星期,她每朝到公厕梳洗,随身携同一两件衣服替换。我们坐得近,她身上发出一阵异味,但她说不想再回到油麻地那个小小的房协长者单位。
那是她的家,两星期前,那里发生命案,死者是她丈夫。
才两个星期,什么都历历在目。“他(丈夫)一声不响,我便进浴室洗澡⋯⋯洗完澡出来,看到他双脚不着地⋯⋯”她全身发抖,呆了好久,才懂得打电话给胞妹。“着妹妹帮我报警,我不懂报警,什么也不想处理。”她重复说着,早知他会出事,那晚她就不会去洗澡;日夜共对数十年,也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我们常常以为时间可以忘记伤痛,但时间其实是自杀者家属自责的提醒;一间屋装得住的都是记忆,每幅墙也是逝者生存时每个日常的刻划。
原本在内地工作的独生女儿赶回香港,与月儿办妥认尸手续,几日后又匆匆返回内地。然后剩月儿一个,如常上班,返回工作了近10年的酒楼。只是每晚下班后,她继续在公司附近徘徊,不回家。
公司附近有间麦当劳,每晚10时下班后,她便到那呆坐,半睡半醒至凌晨四五时;等到酒楼开门,再回公司找一个安静的角落睡觉,小憩数小时,早上9时醒来,若无其事继续开工,生活看不出重也不见得轻。
我不想承认他是我的儿子。
逃离父子仇
张伯(化名)已退休,日间没事做,他也不怕晚睡,夜夜在街流连。夏天的话,可能到公园坐坐;冬天太冷了,只好躲进麦当劳。
他有家的。原本与老伴、小儿子同住于一个廉租屋单位,2008年妻子去世,这间屋便被入侵,入侵者“名义上”是他的大儿子,“但我不想承认他是我的儿子”。大儿子搬进来后,小儿子一声不响迁出,至今下落不明。
张伯所指的折磨,清官难审。他力数大儿子6宗罪:经常凌晨4点许也不睡觉,把全屋的灯开遍、强迫张伯起床清洁‘尿兜’、霸占洗手间不让人去,而且非常紧张大门拉闸那条‘坑’,天天检查有没有弄脏了,一旦发现就骂张伯。大儿子还每天会写一堆纸条来骂张伯,他虽没有打过张伯,但好几次拿起折櫈作状要打他,张伯试过受惊报警,“没有真的打下来,但我心灵受创”。
这些话藏在心里好久了,终于找到人诉苦。谢谢你听我说话听了这么长时间。
这个廉租屋单位,大儿子没有登记名字,张伯曾向管理处投诉为何容许没有登记名字的人进入,看更说这些是家事,叫他自行解决。他又试过向大儿子建议,不如两人分开居住,但对方不理,死活不走。
张伯今年78岁,耳朵不太听得见,只好随身携带纸笔,用文字代替耳朵与人交谈。平日他爱看星理面相风水等丛书打发时间,算是个文人。笃信命理的他,问他是否上辈子欠了大儿子,这生晚年才会被他折磨?
刚开始和张伯搭讪时,他多次表示“我唔想讲”,最后却滔滔不绝自动和盘托出。“这些话藏在心里好久了,终于找到人诉苦。谢谢你听我说话听了这么长时间。”也许,他们需要一个深宵空间以外,也等待了一双耳朵很久很久。
全港逾112万65岁以上长者,每10个长者之中,有1个抑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