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疯狂之一】精神病康复者自认曾弑夫 写书让大众了解精神病
2月10日,港铁尖沙咀站发生纵火案,疑犯怀疑有精神病纪录。当我们在媒体看到关于精神病人的报导:某年某时某地发生伤亡事件,疑犯有精神病纪录。完。生命之间的爱恨纠缠、疑凶的动机过去未来,就此被平面化;而精神病患者,亦等于惨剧的罪魁祸首。
“经济学人智库”去年公布的《精神健康融入指数》指,15个亚太地区之中,香港为精神病患者提供的支援只排行第7。精神病康复者如何走过疯狂的挣扎与情感,又有谁在意?于是我们决定,必须聆听几位精神病康复者如何走过疯狂的故事。
阿安(笔名)指自己曾“弑夫”,又曾入住青山医院数年,出院后长期居于中途宿舍。她没有再婚,只因念夫情切,又因药物副作用记忆力衰退,恐终有日忘记与丈夫的回忆,因而写书“自疗”。书写除了让她保存回忆,亦希望是让人了解精神病康复者的一扇窗口。
(此为系列之一)
安(笔名)一直认定自己亲手杀死丈夫,据她在自传中所写:“他按着我的吩咐做一些动作,包括饮大量水,到浴室(我忘了叫他到浴室的原因)。最后,我在浴室把他浸死。我看见他的灵魂从躯体飘走,我大声恳求他不要走⋯⋯”安的第一位主诊医生谭咏康也在安的自传中如此写道:“应该是1992年尾,或者是1993年初。那天,安把自己最深爱的人杀了,亦严重地自残了身体。”
不过,据安在自传中所写,死因庭最后却裁定其丈夫死于自然,而安当年也没被律政司起诉。记者尝试接触主诊医生谭咏康,但他拒谈当年事。
剩下文字陪伴
当年发生的事,大概是安一生中最痛最不愿意回想的画面;亦因当时实在神智不清,无法清晰梳理。安和记者第一次见面时,她没有说出口,只是著记者回去看她写的自传。她喜欢写作,5年前她用了3个月时间撰写自传《心往何处安》,自资2.5万元出版,派发予不同医生、医院及学校。自传内容不止包括“弑夫”事件,更包括病发的远因如童年成长阴影、事发后在青山的日子、治疗漫长路上的药物副作用、出院廿年来的人际关系等。
“近年我记性愈来愈差,想趁自己还记得,赶紧留下纪录。”她一边写自传、一边流泪,却也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亡夫。
那么渴望分享到底是为什么?书中其中一章叫“我们只是有病,不是有罪”,讲到:“看看娱乐新闻,有没有人同情蓝洁瑛和洪朝丰?人们只会拿着报纸杂志来耻笑他们,那会有一点同情心和怜悯心?”她写出自身有血有肉的经历,不只为自己疗伤,“回望半生,我自问还是感受到很多爱的。我问自己,有甚么可回馈社会,我的血医院不会要,又不能工作,那只能分享自己的故事,希望能让社会消除对精神病患者的偏见。我写出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希望让人了解,精神病患者曾经或正在面对的折磨。”
我们之间的爱情是永恒的
头几回见面,记者问安:“你寂寞吗?”
“不,我很忙的。”
“你介意住回案发单位吗?”
“不介意,无必要煞有介事,难道你觉得重要吗?”声线却不自觉地提高。
丈夫出事已是24年前,安在青山医院住过几年,约20年前出院。青山出院时,安才30岁出头,这些年她从没有再婚想法、也未曾再交过有亲密关系的异性朋友。“当年我和丈夫聊天时说过,无论是谁先逝去,我们都会终生不嫁或不娶。我到现在还是很相信我们之间的爱情,这些年来我不觉得自己是单身。”她再次强调,当年“送走”丈夫非她所愿,她只是无法控制自己。
事隔一星期再见,她进一步吐露心声说:廿多年没“拍拖”,的确有点闷了。但她仍强调这不是“寂寞”,只是“贪玩”,想有个人陪伴。“我这个年纪若找另一半,哪有人肯只拍拖不结婚的?但我偏偏就是不想再婚。”
患病远因为童年暗影 近因为参加自信心提升课程?
安小时候曾受父亲暴力对待,被送进儿童院长大,童年过得不太愉快,所以习惯了封闭自己,“这是一种潜意识的自我保护机制。”青年求学时期她患过抑郁,当时已有向精神科求诊;但遇到丈夫后因生活愉快,本已康复,没有再食药。岂料婚后参加一个坊间的“自信心提升”课程,“各参加者用不同的方式,把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说出来,然后用一些象征式的活动去把情感释放”。也许课程对某些人有帮助,但对安而言,她忆述参与课程后自己的精神状态变得不稳定--她不知为何开始觉得有高人一等的感觉,觉得自己似乎有超能力,可以阅读人心,“精神病的大门被打开了”。而于完成课程的数天后,便发生了她记忆中的“弑夫”事件。
事发后,安被送进青山医院,一开始被关在高度设防的“法医病房”(forensic ward)(俗称J房或K房,专收涉严重刑事案件的女病人)里面,渡过了一段混混噩噩、不知时日流逝的日子。“事后家人告诉我才知道,我在青山应该住了差不多3年。”她经治疗后转往其他病房、慢慢获批休假、数年后获准有条件出院。
康复之路:接受失去工作能力
1990年代末,安获准有条件出院,重投社会,但须准时吃药覆诊、定期与社工见面。刚出院时,安做过几份合约文员的工作。“我每次见工都能获聘,但到真正工作时,很多‘手板眼见’功夫,我就是学极也学不会,如用影印机。”如是者,她每份工作都做不长。
约2000年,某次覆诊时医生判断她失去工作能力。这是她必须学懂的课堂,接受自己不能再工作,每月靠伤残津贴及积蓄过活。幸好她还懂打字,甚至自传也是她亲自打字写成,“但我最近又不太记得怎样打字了。”
不能工作,日子她也必须要填满。于是她开始找各式各样的课程来读,如英文、电脑、插花等,最近刚读毕一个电影电视制作证书。“其实我完全不懂剪片,但同学们好好人帮我剪埋,我只是在一旁煲剧就是了,哈哈。”
安到现在也没有工作,每晨跟宿舍舍友到附近公园跑步或游泳做运动,另外就是报读课程、探望妈妈、行街扮靓、手制皮革制品。
20年来的药物与自律
近年覆诊,医生建议她入住社福机构中途宿舍,以便在宿舍职员辅助下准时食药、建立人际关系、重投社会。“每月租金才不到1000元,还包早晚两餐,很划算。午餐吃个面包就是。”但短期宿舍最多通常只能住2年,安即将要搬出,“还未知道会搬去哪,到真的要走时才算吧。”
该宿舍只有36位女宿友,6个人一间房,各人轮流负责做一些舍务如煮饭、清洁等,另外间中有一些必须出席的医生讲座。宿监更负责保管她们的药物,确保她们每天分别在早上8时及晚上8时吃2次药。“我们的睡房每日早上9时许及下午1时许会锁门2次,确保我们不会赖在床上、无所事事睡一整天。”
“我是一个很乖的病人,从没有断药,定时覆诊。”住进青山医院后安被判为精神分裂症患者,出院后头10年间歇有病发,送入急症室在医院过夜一、两晚又出院,幸好近10年也没有再病发。安指,早年精神科药物的副作用较严重,不时会出现流口水、反白眼等“丑态”,令部分病人不愿持续吃药,以致病情恶化。近年医学进步,副作用已大大减少,但她仍有平衡感不好、行路容易不稳等问题。另外,她间中有幻觉,但不知是否药物副作用;而幻觉亦没有影响其情绪,医生著安不用理会,她就决定一笑置之,与幻觉同行。
精神病患者需要一辈子持续食药,不能中断,否则很容易再病发。正如糖尿病、高血压等病一样,也是需要长期吃药以控制病情,但不表示病人不能正常生活。有准时食药覆诊的精神病患者,其实与普通人无异。
除了写书,她最近更成为“真人图书馆”义工,成为其中一本真人图书,与人分享自身经历。某晨她要跟一群社工系学生分享,前一天晚上,她紧张得半夜醒来,其后为怕“唔知醒”,竟索性彻底不眠,拖住疲倦的身躯去分享。她在康复路上,经常推动自己要面对和分享,努力加入人群;但大概因为她的自我保护机制又启动了吧,近年与她有亲密交集的人,终究只有妈妈。
她努力与人分享康复经历,纵使愈重提事件,回忆及痛苦就愈鲜活;她不舍得忘记过去,好像忘记过去等于忘掉亡夫。她说其实是希望透过分享“积福”,他日与挚爱能于异世界重聚。
真人图书馆(Human Library)
起源自丹麦,将人比喻成“书籍”、将对话比喻成“阅读”,通常邀请备受歧视的特定族群担任“真人图书”,让“图书”与“读者”作面对面的沟通与交流。活动目标为打破以往既定标签,看见分享者背后不为人知的故事。
镜子说
安今年52岁,开始长出白发了,爱美的她不太高兴:“我会把头发染回黑色的,看上去年轻精神多了。”安有时照镜,心里会对自己说些鼓励的说话。她笑说自己自大、但很快说服自己其实是自信的表现,“我要鼓励自己,迎接新的一天吧”。
记者曾以保护其私隐为由,建议她拍照时毋须拍摄正面;但安自觉讲得出及做得出不怕认,反建议记者应拍摄清楚她的容貌。她不时说“我觉得自己都几靓丫”、“我觉得自己很坚强和勇敢”,她喜欢照镜欣赏自己,也许也是她的自愈方法。
律政司会否向某人起诉谋杀或误杀,从来只视乎证据。如果证据充足、或疑凶非属合法杀人(如自卫或公职人员执行职务),不论疑凶有没有精神病病历纪录,律政司均会作出起诉。安当年之所以未获律政司起诉,可能纯粹因证据不足或属合法杀人,与她有否精神病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