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女百态】油麻地歌厅的一百种歌女 不分昼夜为生存、在寻梦

撰文: 林可欣
出版:更新:

上世纪银幕上的歌女,是现代绝色尤物,舞台上举手投足倾倒众生,背后却有个凄婉的悲剧人生。半世纪过去,歌声仍犹在耳,回音飘散油麻地庙街,推开歌厅那一扇门,如时光倒流,歌女属于过去,也是现在。她们穷一生歌唱,在霓虹璀璨之处,不见昼夜地生存与寻梦。
歌女故事百态,慢慢拼凑成一幅完整的香港娱乐历史地图,音乐流变如歌。笙歌夜夜响起,粤曲、国语时代曲、80、90年代流行曲,悠扬在从前的夜总会、庙街露天歌坛,至今天风情不变的歌厅。客人依旧来寻开心,歌女一曲解愁,同觅知音人,同于歌厅娱乐众生。千千阙歌倒映人生,歌女与听客忆说那些来得似火的往事,如今消散如烟。在旋律变成回忆之前,这地方、哪首歌,有谁共鸣?
摄影:林振东
影片:林可欣、林振东

歌厅如今成为中老年人的娱乐空间,歌女影儿30多年不分昼夜登台献唱。
歌女落场稍作歇息,彼此闲话家常。

兰姐的庙街粤曲梦

细看歌女面容,嫣红脂粉盖不了风霜。徐玉兰(兰姐)今年56岁,一束短发,感觉干练刚强。23岁前,她在大陆唱政治歌,为官方高唱一孩政策、反走私之歌,到处演唱。她很珍惜这些机会。“那时白天做园艺女工,剪草呀、把花草布置在不同场地,一日只得30元,晚上去唱几首歌,就有10元,一个月唱6、7晚,好开心。”

兰姐的嗓子粗厚高昂,少女时期初试啼声,已被师傅看好,专唱粤曲大喉星腔,男曲女唱,她都游刃有余。她自言有观众缘,歌唱生涯初始,已有“小小名气”:她数算在大陆的威水史,20岁出头横扫不同曲艺比赛奖项,又亮相电视台,早已视唱歌为终生职业。1983年她获审批来港,纵不舍大陆的歌唱事业,却为家庭团聚和在港生计,还是当起电子厂女工,嗓子悄然隐伏。

一晚她在庙街蹓跶,沿着歌声走到露天歌坛,不自觉地随着曲子奏调,打起拍子,直至音乐完结,心中仍有一个未完的梦。

“小姐小姐,我刚才听妳哼唱,妳系咪识唱粤曲?我明天有场表演想请妳来唱。”一个素未谋面的歌女,上前邀约。青春美梦终在庙街重燃,兰姐注定与这个地方纠缠不清,一生于此卖唱,不再离去。

兰姐经营歌厅,亦成立曲艺艺术协会,盼推广粤曲。

那是庙街的黄金年代,自60年代起每晚热闹沸腾。草根民众负担不起歌厅的高消费,就走到这个露天的平民夜总会。粤曲是那个年代的流行音乐,夜夜热唱,为基层提供廉价娱乐。很多人都说,庙街是粤语音乐的起点之一,上一代不少红星歌手也是从这里走出去。像尹光、张伟文,在这一个小地头,唱着平民之歌,风格结集中国小调与粤曲,唱出大众心底话。

兰姐没走上主流大舞台,歌唱之路走得平坦。她初出道时颇有人气,“我在大陆落来,表演风格和姿势特别,客人因觉得有趣而留意我,哈哈。”她瞇起眼笑说。她在庙街唱、酒楼唱,1993年离开街档,唱到楼上歌座。

行内无人不识的庙街贤昆商业大厦,是当年曲艺社和歌座云集、歌女卖艺谋生之地。歌厅最火红的年代,大概在1997年前后,那几年,兰姐一踏上舞台,打赏源源不绝。“音乐一响起,叔伯人客自动自觉,排住队上前给利是,最多试过一晚赚5万元,少极都有2,000、3,000元。客人都想自己的歌星偶像叻和开心,会互相比较。”

如今,兰姐再说起当年的辉煌事,仍然雀跃得沾沾自喜,“看到自己过往成绩,有掌声和奖金,有人欣赏,好满足开心。”

视歌厅为家的兰姐,以家庭式经营,每晚与丈夫下厨,与歌女和伙计一起吃饭。

千禧后歌厅式微 视歌唱为志趣

千禧年后歌厅风光不再。中港渐开放互通,两地换城消费,更多港人北上工作、娱乐消遣,惯常来庙街听歌的一辈也少来了。歌厅生存空间愈缩愈小,亦于同一商厦不断迁层、换单位。那座商厦终要改建,于2012年以数亿元易手,现址已是内外华丽的精品酒店。楼上歌座要结业,一代的歌厅文化日渐式微,歌女各散东西,转战地舖至今。

兰姐对歌厅始终余情未了,两年多前,与丈夫接手共同打理一间地舖,月租约7万元。这时的她,两个儿子都长大了,对母亲日夜颠倒的工作,多年来从没怨怪一句。兰姐这几年家庭压力减轻,内心平静无波,不再拼命的唱,视唱歌如志趣。她歌厅的歌女不时在门口请陌生客入来坐坐、听歌,想带旺生意,“我好潇洒,客人不多给打赏,不要问,你怎知道对方够不够钱,不要令人尴尬。”她以前见过歌女挟着听客,跑到柜员机提款,回来再唱、再打赏。“做歌星,与客人关系随缘。”她看透歌坛,想得开怀。

歌厅随着曲目类型流行而转型,客人想听什么,点唱什么,歌女都要随传随唱。兰姐唱粤曲出身,首首倒唱如流,80年代后粤语流行曲流行起来,兰姐也跟着学唱。她的饮歌较为另类,皆是男声阶的曲子,《男儿当自强》、《霍元甲》、《包青天》,在台上唱起来嘹亮雄浑。“都是当红电视剧的主题曲……是亚视的,但都已执笠了,没了。”兰姐声音突然细碎,像想起失去的什么。

客人来歌厅不专为听歌,有些只为闲坐,打发时间。

影儿:“歌厅不是古灵精怪的地方”

影儿与兰姐背景相似,80年代从广东来港,却爱唱国语时代曲。她的声线幼细,唱起歌后周璇的歌,温婉细腻。她的成长年代,国语歌同样风靡,周璇、白光等上海南来歌手家传户晓。影儿年轻时已于广东的舞厅夜场、文化公园唱歌表演,来港后,她到酒楼堂会、宴会作表演歌手娱宾,再经行家介绍入行,来到庙街歌厅。

历经歌坛风浪,8年多前影儿成为另一家歌厅的老板娘,“我好大情大圣,不会特别为了什么而难过或可惜。”她10年前“唔想成世唱歌”,很有生意鸿图,曾北上开餐厅、卡拉OK场,两地奔走,但因管理不善,生意不算理想。后来政府和地产商要收地发展高球场,她也结束业务,回港专心一意经营歌厅。

影儿几乎每晚也坐镇歌厅,有最多捧场客。

眼前的她,打扮时髦,双眼有神,看上去不像60岁的女人。相熟的老客人近几年一一过身,“有的脑充血死,有的癌症死,老的老去,有些人北上听粤曲,快走光了。”另边厢,业主数年间不断调整租金,现时每月交租9.8万元,歌厅收入难以维持,她意兴阑珊说,多做两年,待租约完结,再想去路,但又苦笑:“我们这年纪退休了,还可做什么,谁会聘请?”

从前她爱旅游,曾游遍半个地球,“不再唱歌,我想去旅行,边度都想去”,又想过跟在澳大利亚定居的儿子同住,但自言一把年纪,不谙英语;有时更喜欢一个人“清清静静”,觉得歌厅和歌女的事务安排,有时很繁琐。

其实影儿还很在意歌厅,设法求存,例如曾租予独立乐队开演唱会、电影拍摄。她心里一直介意外界对庙街的负面印象:“其实歌厅不是古灵精怪的地方,好正常来听歌,入场付20元就有茶水提供,有冷气叹,坐数小时、一整场,就这样而已!我一样在此生存廿多年。”

金铃:前当红歌女 霸气如昔

不少人以为歌厅就是夜场、夜总会,品流复杂。而夜总会歌女在电影中,野性难驯,媚惑众生,唱着《卡门》:“爱情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玩意儿,一点也不稀奇!男人不过是一件消遣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让人好奇现实中,这样的歌女是什么样子,过怎样的人生。

金铃在夜总会唱了很多年,之后才来庙街。初见她时,她戴着一副黑超眼镜、挂上蓝芽耳机,说话霸气,总觉得她大有来头,很有背景。她生于小康之家,未有电视的60年代初,她听着家中留声机,跟着学唱,唱尽西洋乐曲、国语金曲。18岁那年,同学姊姊找替工表演,金铃无心插柳入行,当上歌女,愈唱愈红。“那时后生,又靓女,唱得好,包家(负责人)一定拉着你不放,想你唱多几场。”

年轻时她不愁没工作,一晚跑几场,白天在荔园表演后,晚上便到夜总会,或赶到船艇演唱。当年炙手可热的歌女,算是金铃这种。她的歌声轻柔缓缓,入耳安和,且外表娟丽,今天再细望60岁的她,风韵犹在。

她20余岁便结婚生子,愿意在家相夫教子,形容自己有几年是“煮饭婆”。重出歌坛,是她30岁后的事。她在中式夜总会唱歌多年,那是60年代起流行的社交场所,白天饮茶、晚上餐宴,表演前台有个舞池,但没有小姐陪舞,罗文、徐小凤、陈百强都曾在此登台表演。

金铃笑说自己单纯唱歌谋生,当年亦有人对她崇拜倾倒。“我没告诉他们自己结过婚、离过婚;有两个男人有晚分别驾着车来,在门口等我收工,争说一早约了我。你们慢慢争,我先离开,哈哈。”金铃淡然一笑;数十年过去,她始终不是《卡门》中轻浮的吉卜赛女郎。

余大哥:从常客到歌女徒弟

“系呀,佢后生𠮶阵,女神来㗎,人靓声甜,又够高,身材又好,自然得人欢心。”在旁的男客人和应。他是余大哥,20多年前在中式夜总会结识金铃,失联多年,二人90年代在庙街歌厅重遇。以为有什么爱情故事,“我教余大哥唱歌,他就青出于蓝,现在来歌厅上台合唱,表现不错。”他俩就是由师徒情谊变为惺惺相惜的好友,关系微妙。坐在一台聊音乐,随便哼几句,二人每首都合唱起来。

余大哥崇拜邓丽君,亦听周璇,是歌厅常客。他一周六天任的士司机,放假那晚走匀几间歌厅。对于唱歌,他充满热诚和激情:“我好有音乐细胞,且感情澎湃,所以要来爆发表演。”客人上台与歌女合唱一曲,要付100元,余大哥至少唱几首。“我要唱3个场,要有能力先得,因为消费高、像烧金啊。”

只要是上个年代的歌曲,余大哥都通晓,琅琅上口《Doris Day》、《南海姑娘》等过千首。他说这些曲子唱起来,歌中有画。“那些现代流行曲,陈奕迅《富士山下》、《葡萄成熟时》,歌词复杂,在我脑海留不住。”

“除了来歌厅,还可以去哪里”

经典歌曲扣连余大哥的人生与恋爱故事,他把感情投放歌中,想起故人,“我喜欢一个人20多年,当年为她付出很多,那时我说待儿子长大,我便与她一起,但她等不到我。最近再见到她,爱情感觉没有了。”年届65岁的他说人到老去,其实过得不快乐,又皱起眉苦道:“好似我几十岁人,除了来歌厅,还可以去哪里,我不喜欢逛商场。”

上一代的人消遣娱乐,享受属于他们时代的音乐,如今只剩下歌厅。各式夜总会、游乐场舞台90年代起渐被时代巨轮淘汰;金铃年约40岁转战歌厅,才在这儿看懂人生百态。“起初好不习惯,夜总会稳定月薪,歌厅就要拆帐,以日计或每首计,歌女都想多赚。之后被朋友背叛,我一直待她很好,世态炎凉呀。”她没再多说当年何事,只忆起曾因此在台上落泪,自此把人生与歌场想得豁达。

8年前她与拍档夹钱开歌厅,对方突然失踪,欠下的街数、酒债几万元,执达吏上门清盘。“全行都知我好惨,但我一个女人仔,没有麻甩佬帮手,又可以点样?”这些年她从没想再找个伴,说歌厅的男人都很坏,以前一直不让外面的男友进来。彼时她孑然一身,儿子的茶餐厅快开张,她说不做歌厅,也可以当老板娘了。

金铃与余大哥在歌厅相识多年,老友鬼鬼。
+2

“妈妈其实是歌女”

歌女淑娴则是一个离婚妇人的故事。沙士那年,她独自带着三个儿子生活,走在街头十字路口徬徨迷失。年轻时她只知庙街的人非善男信女,从不知有歌厅。婚后她与社会脱节多年,45岁才重投职场。只得一把嗓子,见歌厅登报请歌女,淑娴用最大勇气,来到这里工作。初入行的数月,不但收入微薄,也是她最难熬的日子。她家住长洲,唱毕子夜场,便等至天亮,坐最早的船,回家倒头大睡;后来窝在市区㓥房,几年后够钱租较大单位,与儿子同住。也是近些年,淑娴才释怀,敢向20多岁的儿子坦白“妈妈其实是歌女”的心底话。

她少女时代听许冠杰、温拿乐队,又爱捧着录音机清唱自娱。淑娴声线像陈慧娴、张德兰,外形像30余岁OL,架起黑框眼镜,穿着半长裙,斯文安静。这10多年来,不乏捧场客专诚来听她唱歌,她在这逆市竟也遇过豪客,一晚花一万几千元;也曾在歌厅遇到知音人,更与她互诉心声。“许多客每日生意应酬,过得虚伪,来到这里,才放声唱歌、讲粗口,尽情放松。”客人北上消遣后,回到歌厅,点唱大陆流行神曲,《老鼠爱大米》、《两只蝴蝶》是淑娴近年在歌厅学唱的。

淑娴曾有个出唱片的梦,“哎呀,但都这个年纪,还有什么更大舞台吖?”人过半百岁,现时月入3万多元,又获客人赞赏,她已知足开怀,甘愿余生也在歌厅度过,“油麻地是我从前绝不踏足的地方,但当与这里的人接触多了,决定了以后日子都在此谋生,就会觉得,歌厅也不外如是。”

淑娴穿起连身裙,看上去斯文大方。

结语:一河之隔的共鸣

这夜有个23岁的女生光临,她是广州来的游客,对街道的歌声回音感觉熟悉,进内听到粤语的调子,很是亲切,还以为正举行歌友会,众人以歌会友。她儿时在广州跟祖母听粤曲,与母亲讨论香港娱乐明星,追看四大天王,也听着张国荣、陈奕迅和陈慧琳的歌长大。

这时台上正合唱《相思风雨中》,“我们识听,但唔识唱,很少年轻人会唱。今晚像有代沟,我不会上台唱,但或许到我老时,我会组织朋友,一起来这里高唱,唱我的歌。”她投入歌厅氛围,重想这些年来深受音乐薰染的经历,“这多少是从广东搬过来的,再在香港这文化熔炉中,发展而成的一种独有文化,音乐本来相通。”

歌厅凝固在90年代,再没追上时下流行曲,但音乐的共鸣并不必然随时代褪色;歌女今宵再唱,就让往事随风。

歌厅市道不算理想,歌女每次演唱的打赏也少了。

你想看更多精彩的深度文章吗?请购买今期《香港01》周报,或点击此处:成为我们的订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