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西贡对面海有段古:万宜水库食水供应迁走200渔民
“鱼是我的朋友。”海明威这样写老人与海的关系,“但我还是得杀了他,幸好我们不用试着杀死星星。”渔民与海的关系就是如此矛盾。但离开海的渔民有更大的矛盾,他们记住鱼而尽量不想海,他们记住海而努力遗忘葬在海底的孩子。只是有一位姑娘仔,轻轻拾起海底渔民一段卑微过去,将它记在西贡山上──1960年代官门水道封起来建成万宜水库供应香港人食水,本在水道作业约200多只船的渔民统统被要求上岸,隔离在西贡码头对面海的两条村:官门渔村和万宜渔村,一段历史也因为隔一片深深的海而被遗忘了好几代。
摄影:李泽彤
搭一个台重建渔民身分
姑娘仔有天借来一套渔民结婚时穿过的新娘装,于是西贡山头整条官门村的渔民见面都问她:听说你结婚了?姑娘仔一点不尴尬,狠狠回他们一个奸笑,像朋友。姑娘仔张雪芹其实是社工,3年前被派来明爱西贡社区发展计划对面海这个遥远的山头时,并不知道山头的老渔民与万宜水库的故事。最初没有人说起万宜水库,直到有人走漏风声说了“官门水道”四个字,但是地图上没有官门水道,姑娘仔于是像侦探一样,潜入身边一群老人家的世界,寻找一个答案:官门水道当年发生什么事?
尔冬升在狮子山下系列拍过《水中的故乡》,说的是当年建万宜水库被迁走的其中一群客家人,如何得到英政府赔偿而搬到西贡市中心。
那些飘浮在官门水道与粮船湾之间的“蜑家人”如何争取基本居住权利,才可以来到官门渔村和万宜渔村,却没有被记载,姑娘仔提醒,请不要呼他们为“蜑家人”呀,这个词语对渔民来说是贬意,而这些从来没有被关注的渔民当初默默地从万宜水库迁走,至今也是默默地生存,姑娘仔一道道门敲,记下村民的故事,写成口述历史,又找艺术家来和老渔民画鱼、唱咸水歌,其实是从老人想当年的过程中,建构他们对自己的认同,“一个人由心而发,觉得自己有用而不是靠鼓励,而是看见自己可以做的事,我在搭一个台阶让他们看到自己过去所做的事,让他们确认自己的渔民身分。”
FB众筹自资艺术计划
要记载一段历史,合多少人之力,也不及金钱。
姑娘仔张雪芹去年写了一份计划书,以艺术作为工具,让官门渔村和万宜渔村的老渔民说出官门道的过去,计划名为“水下渔湾的故事”,呼应尔冬陛的“水中的故乡”。艺术的方式包括:戏剧创作、作曲作词、装置展览,她邀请渔民认识一班艺术家,包括梁以瑚(二胡婆婆)、黄咏枫、吴文基,以及一人一剧场的成员,他们一起教伯伯婆婆画画、剪贴,每次婆婆说“我乜都唔识㗎!”他们会反过来请教婆婆:这条是什么鱼?它的鳍是怎样?它的尾是怎样?看!你哋几叻!”
去年姑娘仔填了几千张表格向两个机构申请资助:何鸿毅基金和艺发局,两次都成功进入最后评估阶段,但是最后收到的通知却是:关注的渔民范围太细了、艺术手法太多了。结果二胡婆婆和其他艺术家在Facebook一起为此事众筹,筹了不足5万元,他们将这笔钱发放给各方的艺术家后,再度向区议会申请小型计划资助,无论如何也用任何方式继续试。
船上爱情故事
胜娣在海上出世,没有送去医院,就在船上接生。两只船各长20至30呎,船头船尾船中间,隔开就是一间房,可以住10多个叔伯兄弟。下午4点吃晚饭,晚上在黑色的一片水中照海底,有鱼就捉,没有鱼就照到天光,这种生活他从8岁开始每天重复。
风猛的日子生活才有可能不一样。胜娣的船泊在粮船湾,有时风猛,船泊在筲箕湾的金时也要驶进粮船湾避风头,胜娣家姐有次撑只船仔到金时的船,递一张戏票说有人在西贡戏院等你。结果金时来到西贡戏院看见胜娣,并且发现全部上画的戏她已经在港岛看过了,抱着“西贡真系落后”的不屑陪胜娣再看一遍余丽珍做的粤语片。那年他们19、20岁,在戏院门口拖了一下子手仔。
但风平浪静过后,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船,牛郎织女般只在泊岸时相见,一年大约两三回。后来金时上了一架大船打工做二厨,大船远至澳门、长沙、马交特产,每赚10元她可以分8毫子,回航已经是4年后的事。而胜娣也就来回官门水道等金时4年,等到风猛才上岸见面,那时西贡还没有楼,只有种禾的田边,两人约会偷偷在田边又拖吓手仔。
海里飘的人大概都向往自由,胜娣求婚时,金时说她想要自由,两个人拍拖6年才结婚。婚后他们一起在官门水道捉鱼,1967年开始有自己的船做生意,打的鱼拿到盐田交产,交出的鱼可以换米、鸡、猪,十几担鱼换到几十斤米,鲍鱼、特大的鱼也可以藏起来等到有人上门收才卖个好价钱。只是1968年前有一天,有人通知官门水道要收,全部人要搬走,要开会商量一个人赔多少钱。
一家人两种赔偿 永远的分化
官门水道要建成万宜水库,火胜说那是1960年开始在水道间传开的消息,有一个摇船仔的人曾经路过说“这里将会被收回做水塘。”只是一直没有人确认,直到政府开始赔偿给客家人时,那些在水道作业的渔民才有意识要争取居住权利,有一批渔民率先登记,可以有生活费6,000元兼有屋,一家20几人可以有两层的屋,当时有约30艘船的渔民把握机会登记为第一批,其余不在场的都被当成不常居住的游民,分配第二批赔偿:没有生活费没有屋。
火胜一家有11个兄弟姊妹,有些第一批登记有些第二批登记,火胜和树生是第二批,但是大哥却是第一批。两种赔偿差天共地,当时大家认为政府在分化他们,所以二三百人召开会议,并找到曾获英女王伊利沙伯二世颁授荣誉奖状的“福音戒毒之父”陈保罗牧师(2010年辞世)为他们出头,召四五架旅游巴,带领渔民去新蒲岗的理民府抗议示威,树生当时也有去,“我地揸支竹仔,差不多围起整个理民府,说他们盲官黑帝,开会期间,我一把抽起理民府官员的头发,记者影了相,过几日在新蒲岗行街,个个指住我‘呢个就系打理民府那个’,打最大的官。”
树生说,是他们示了威才有屋住。万宜水库1971年动工,第一批登记的渔民1974年搬入官门渔村,每户拿6,000元生活费自己搞掂装修。现在的人,手握一层楼的钥匙要有多开心,那时30户人每户一个门牌,没有人开心,以前一条水道供一家十几廿口生活,不用差饷地税,上了岸,每家也要忧食忧住,官门渔村的人说,当时搬入来头半年无水无电,水要从山下的井担上来,电等了半年政府搭了路灯才有,两层的楼连“批荡”也没做,屋只有间隔,其余手尾全部自己执。
而第二批登记的渔民则到1979年才可搬入万宜渔村,不过每户入住前必须交6,000元才可以有屋住,多少人口也只获分配一间屋。当时火胜的人工每小时7元5毫,即使太太穿胶花,两夫妇加起来每天也只赚到10元,新屋完工前,夫妇搬往土瓜湾租板间房也要一笔开支,那6,000元最后太太回去向外家借。
官门渔村和万宜渔村的设计完全不同,官门渔村是排列式独立石屋、只约30户,而万宜渔村则是直立式一梯两伙大厦,住了近170户,两者都是属私人拥有、可买卖。两条村住的本都是同姓亲戚,但是大部分时间,大家关门各自各生存,后生时揾食,老来看电视。火胜他们一家11个兄弟姊妹以前每一日也会船泊船,男的坐一台、女的坐一台,全家一起吃饭,小朋友没有位子,边吃边玩。现在一人一间屋,距离比以前行船的时候近,但一年连团年饭也未必会吃,赔偿分化以后的裂痕大概是永远的。
手臂与孩子埋葬海底
很多人像树生一样,在万宜水塘动工以后,撑船离开官门水道去更远的地方捕鱼,有一次树生用鱼炮“炸鱼”(属非法行为),“我拿着鱼炮想炸鱼,不知道已经烧着,整个人好像烧炮仗被炸到,我老婆在船头,哭到死,我一只耳仔听不到……”整片海都是红色,“有个朋友经过,将我拖到九龙医院,否则已经没命。”鱼炮炸开他的左眼、左耳、左手和右前臂,所以有点难想像当年他在理民府揪官员头发的英姿。
80多岁的树生挂念的除了过去的威风和手臂,还有他的靓老婆,“我老婆当时20岁都未够,好靓,所以我真系……一路由老婆照顾,返唔到工,惟有拿综援,主要太太工作,夜晚做到两三点,熬大9个儿女,老婆冇享过福,我宁愿比她早死。”靓老婆死了3年多,他煮饭一个人,旅行一个人,仔女大部分在西贡以外住。
旧时有些船驶到金门、海南岛去,或者潮汕,风大浪大每家船上都有八九个孩子,夜里顾船顾了整晚天亮以后,才发现船上少了一个孩子,白天船泊船,孩子从一条船跳到另一条,跌进海里就是一条生命和一辈子的伤痛。
姑娘仔说,水道飘浮的渔民更不愿意提起过去,“因为他们的过去有艰难、一些不舒服的情节,找到鱼但过程中很多不安,重提的时候他总会想到艰难的过去,那感情很复杂,正正因为复杂而立体的感情才最真实,也无风雨也无晴的生活不是渔民的。”
上岸以后,村民很多生活模式不得不改变,例如晚饭时间要从下午4点调至6点后,孩子多数在村里的渔民学校读书(现已是废墟),大人每天要坐小巴到西贡码头转车出城市上班下班,收入支出不再以鱼获担数计算,而是正正常常的月薪,出粮拿去交租、交差饷水电、孩子书簿费。若要买海鲜,最好赶在早上6点前到西贡码头买,比较便宜,7点半后要在街市才买到鱼吃,大眼鸡细细条要40元,所以渔民上岸后大都不吃鱼了。
胜娣上岸以后,找到一份好工,华益建筑雇他到万宜水库探土,旧时在水道摸鱼捕鱼跳入海底,后来在水库钻机钻到地底40呎深,大约30元一日。金时也和胜娣一起建万宜水库,“担泥担了三个月,膊头痛到死,也只是几蚊一日。”
姑娘仔要记载的不是什么建万宜水库的丰功伟业,却是这些村民曾经失去的,他们失去一条涌、船上摆荡居住的记忆,而成就香港人的食水,作为受益者,没有人知道他们住在对面海慢慢老去,她说:“有人重提他们过去光辉的时候,他们很开心,什么是光辉?那些很有气力,用自己的生命去打拼的时间。”
隔离在对面海
树生和火胜领我走到山顶处看教恩堂,两兄弟指指山下远处一间酒家说,他们行船已经信耶稣,以前没有医生,试过爸爸有病,牧师摇舢舨到船上传福音,祈完祷爸爸康复后,便全家十多人一起每周六日泊岸回去酒家旁的教会,似是报恩。搬上岸前,政府在此建了一个教堂,让他们不用跨过对面海回教会。
除了教会外,另一个村民共用的地方就是立于官门渔村中的大礼堂。初初搬上岸时,喜庆日子的传统婚嫁仪式,渔民尽量维持不变,以前船上结婚要凌晨三点用船接新娘、摆七次酒吃七餐饭,上岸以后大多在大礼堂摆酒宴客。平日有人生日也在大礼堂切蛋糕、有事要召集开会也在大礼堂。
不过大礼堂现已关闭封起,那些结婚、生日喜庆的共聚随年月消失,大礼堂一直荒废没有人用,政府于是想收回重建。根据地区小型工程报告,2011年已讨论将大礼堂拆卸,改建为休憩处,但是大礼堂属于私人业权,由村民共同拥有,所以拖至今年,项目依然处于“有待评估”的阶段。
万宜水库历史
根据水务署资料,香港的食水供应始于1851年,开掘五口井,市区才开始有食水。1963年、1967年香港经历严重水灾,政府曾经要4天供水一次,及后兴建全港最大的水塘万宜水库。工程于1971年开始,1979年完成,储水容量达2.8亿立方米。万宜水库之所以命名为“万宜”,是因为北岸有条万宜湾村,本来万宜湾村叫“烂泥湾村”,但因为官方认为不雅,才改为万宜湾村,水库名字也就顺理成章改为万宜水库。而渔民迁往西贡后也保留官门和万宜两个湾头的名字建成渔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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