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顾者】六旬妇独力照顾智障妹妹、疑脑退化丈夫:我曾好憎妹妹

撰文: 柯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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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楼的一隅,桂芳三姐妹这桌特别“宁静”,她们正用手势沟通,比划着这天想要吃的东西。67岁的桂芳患有轻度智障,智力如同六岁小孩,并同时失去听力及说话能力。桂芳从小由母亲照顾,自母亲离世后,身为二姐的桂枢随即肩负起照顾妹妹的责任。然而,桂枢已年近70岁,加上同时要照顾疑患有脑退化的丈夫——双肩遭压得沉重不已。
2017年,香港至少有三宗照顾者杀亲伦常惨案,其中一案,80岁的老翁勒毙中风妻子,然后自行投案。当照顾者步入年老,除了自寻短见外还有甚么出路﹖
摄影:高仲明

桂芳小时候因发烧染上脑膜炎,从此智商停留在6岁,更因此失去听力及说话能力。

退休生活:照顾失去听力、说话能力的妹妹

桂枢是一名退休教师,她曾幻想过退休后的生活清闲,不时去旅行安享晚年。然而,当她放下教鞭后,日程比以往挤得还要紧密——星期一至五教授私人补习,星期六到宿舍接桂芳回家,然后星期日再送妹妹回去,空档时还相约朋友打麻雀。桂枢说:“我不想停下来,一静下来就会想很多很多事情。”

桂枢的思虑没有一处是留给自己的,眼下教她难以放下的妹妹,纵然长有一头白发,但吃饭时嘴里总会塞满食物,还喜欢把弄着纸巾,犹如一个还未学懂自理的小孩。“如果我比她先走一步,你说谁会继续照料她呢?”

细个好憎佢:为何要令妈妈如此辛苦

自五岁发烧染上脑膜炎后,桂芳自此失去听力及说话能力,连智商也停留在孩童年岁。二姐桂枢回想起小时候跟妹妹的生活,细节片段早已糢糊掉,但当时的感受至今仍十分深刻。“细个好憎她,为何要令到妈妈如此辛苦?”

二姐桂枢 (右) 每个星期六均会到宿舍接妹妹回家居住,如果她因有事不能前来,就会拿出日历跟妹妹说。

眼看妹妹经常在家抓面,用头撞上墙壁,桂枢难以理解她的行为,只觉她经常为家中添麻烦。“以前没有跟人提起这个妹妹,因为觉得好丢脸。”她忆起,大姐姐以往负责带桂芳上学,每到中途她总会发脾气,摊在地上大叫大嚷。回想自己与妹妹的经历,桂枢摇着头说忘记了。“因为我好避忌,不想跟她在一起。每当她发脾气的时候,就会把衣服全都脱掉,令人好尴尬。”

本港有578,600位残疾人士及71,000至101,000位智障人士,其中有37.4% 的智障人士已年过50岁。

据《社联政策报》,政府统计处按住户调查数据所得,估算在2013年,要无酬照顾在家同住的残疾人士或长期病患家属的“家庭照顾者”共22.9万人,较2006年的16.4万增加39%。

2013年,家庭照顾者中约有47.5 % 为60岁以上年长家庭照顾者,较过去的人口普查及中期人口普查为高 (2000年为41%,2006年为43.6%)

桂枢已年近70岁,同时照顾智障的妹妹外,今年丈夫更怀疑患上脑退化症。
我当时还很天真答说:“得㗎啦,我有份工,我会尽力照顾她。”
照顾者桂枢

妈妈:我好想就咁跳落去

跟妹妹同一屋簷下,桂枢虽然偶有分担照顾工作,主要的责任则落在妈妈身上。然而,桂枢于20多岁时出嫁,跟丈夫组织家庭,育有两个孩子,而大姐姐更嫁给了专业人士,过着养尊处优的少妇生活。两个女儿各自成家,照顾的责任由妈妈独力扛起外,她更成了丈夫及妹妹之间的磨轴,逼迫得难以呼吸。“桂芳不听话发睥气,然后爸爸又会话妈妈点解唔照顾好佢,两边的气都发泄在妈妈身上,我很痛心。”桂枢说。

离开家庭后,桂枢看不见照顾者的辛劳,但每通电话足以感到妈妈快要被逼上绝路。“好激气,我好想就咁跳落去。”妈妈曾跟桂枢说道。她忆起,妈妈送了桂芳上学后,总会相约朋友打麻雀,教她十分讶异。“她没有打牌那天,好像病人般躺在床上,我问她为何整天都打牌,她说‘你唔明㗎喇,打牌好好㗎’。”

那时候,桂枢不明白的事情还有许多,比如妈妈硬要送桂芳回宿舍居住。

十年多前,桂芳轮候到位于何文田的残疾人士宿舍。逢星期六才可以回家里住两天,然后星期一再回到宿舍。每当桂芳知道要回去宿舍那天,总会大发脾气。“我同妈妈讲由得佢,不回宿舍就算了,但妈妈说‘你唔明㗎啦,宿舍一定要返,这里是她的归宿,否则你们怎样照顾她﹖我当时还很天真答说:‘得㗎啦,我有份工,我会尽力照顾她。”

十年多前,桂芳的妈妈早已为她轮候宿位及购入长生位,桂枢当时不明妈妈的用意,如今她作为主要的照顾者,深深感受到妈妈的苦心。

由排斥到接纳

妈妈的经历让她知道,照顾者的工作并非尽了力,事情就能如愿。如今桂枢每周只需花两天照顾妹妹的起居生活,压力减轻了不少,这全靠妈妈周详安排。谈到妈妈的用心,桂枢的声线不其然颤抖起来,眼框泛着泪说:“我现在才感受到妈妈的苦心,如果没有宿舍,我们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当桂枢步入退休年纪后不久,妈妈就因病离世了,桂枢随即接棒担起照顾桂芳的工作。年少时觉得妹妹是家中羞耻,如今成为对方的照顾者,桂枢现时肩上的责任,或许是受到妈妈的辛劳与坚持所影响。“老公问点解不是大姐姐接,而是我照顾,我不想听到这些说话,就骂他点解要咁计较。”

现时桂芳有糖尿病,膝痛等老人病,桂枢笑说对待妹妹恍似照顾老人般。
“如果我跟姐姐走了,她怎么办?”
照顾者桂枢在访问中多次说道。

和睦下的隐忧

逢星期六,桂枢就会接妹妹去饮茶,然后回家居住两天。眼看当年妈妈与桂芳处处争执,二人的关系总是僵持不下,反而桂枢找到一套跟妹妹的相处方式。“比如以前妹妹指着一只杯,妈妈即刻打她的手来骂,可能她只是觉得靓想指一指,我就跟她说‘系㖞好靓,但屋企已经有了’。”桂枢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解释道。

她现在跟妹妹用着非正式的手语沟通,甚至连丈夫也学了起来——用手点着鼻子是猪,划一条尾巴是猪尾。“老公常常笑桂芳好似猪般愚蠢,但桂芳知道老公在逗她,就哈哈大笑。”三人的相处融洽,桂芳又能在宿舍终老,而妈妈早已为她购入长生位,似乎万事俱备,还有甚么担忧缭绕在桂枢心头呢?“听起来好似很现实,钱的问题。”

自妈妈离世后,桂枢“接任”成为照顾者,她说当中只是见步行步,更跟妈妈创了一套独有的手语沟通方式。

桂芳的宿位开支由综缓津贴,而大姐姐亦有为桂芳的将来作预备,开支暂不成负担,但桂枢担心当她跟姐姐先行离世,及后没有人为她管理收入。“我们是最亲的人,当然想为她做多一点,而老公或者仔女都有自己的生活,好难像我们般想得这样周全。”

桂枢嘴里虽提到为钱担忧,但她在倾谈中不只一次说:“如果我跟姐姐走了,她怎么办?”桂枢担心的并非妹妹的起居生活没人照料,而是余下的日子只剩她一人,深怕她孤单。“幸好,姐姐跟我的仔女都很锡桂芳,我只望他们星期六日带她出去走走,去饮茶,让她知道还有家人在关心她,不要让她在宿舍一直等。”

2018年5月,立法会就“特殊需要信托”讨论初步框架,基本由社会福利署管理,长远照顾特殊需要子女基本生活费。劳工及福利局局长罗致光曾于立法会表明,暂时未就资产要求作决定,预计受惠人数仅有数百人。

路德会何文田宿舍注册社工文慧仪称,普遍照顾者属基层家庭,若然信托的门槛过高,并未能针对他们所需。

“当我跟姐姐都离开后,你怎么办呢?”桂枢于访谈中多次问道。

另一枚巨石

纵然妈妈早已为妹妹作万全准备,桂枢觉得照顾者的责任仍十分沉重;然而,她的丈夫今年疑患上脑退化症,记忆力逐渐衰退外,脾气亦相当焦燥。如今丈夫正轮候测试,以及排期约见心理辅导——丈夫的病症如同一颗巨石,重重压在桂枢另一边肩膀上。

与妹妹相比,桂枢对丈夫的情况更为徬徨。无论宿位、轮候住院的详情她毫不了解,更难以想像丈夫病情恶化后的模样。“因为他有主张,不像桂芳仍是个小朋友,这个人更难照顾。”

桂枢的双肩正支撑着妹妹及丈夫,教她疲累得随时倒下:“我好想走先。”她徐徐抛下了一句,继续说:“其实是桂芳走先,或者我走先,我都不怕,现在都很处之泰然,因为我在生命里已经尽了最大的责任。”

至2017年6月30日,登记轮候护养院宿位人数逾6400人;2016年的平均轮候时间约为22个月,有逾1800名长者于轮候期间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