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嗲佬・三】印尼华侨逃避文革、来港扎根 慨叹:为下一代担忧

撰文: 麦佩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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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尼华侨“沙嗲佬”说,他们在哪儿都像是外人,包括在香港。但他们终究在这里停下脚步,因为那年代的香港是一个能让他们这些“无根之人”自食其力、没有歧视的地方。香港不是“家”,却是容许他们开始第二人生的地方。
他们飘泊半生,最终停在这避风港,埋葬掉对家乡的爱恨情仇。
(此为系列之三)

【沙嗲佬・有片】何谓“正宗”沙嗲? 由印尼华侨话你知!

【沙嗲佬・一】沙嗲传入香港的缘起:排华后印尼华侨的飘泊史

【沙嗲佬・二】沙嗲曾是马拉人之宝、华人之草 与种族歧视有关?

无根之人开启第二人生的好地方

不论是筲箕湾的沙嗲佬徐基通还是柴湾的沙嗲佬张生,都说很喜欢香港。

徐基通先后在3个地方定居,觉得还是香港最好:“揾食(找到工作)易、美食多、交通购物方便。”第一集提及,1981年徐基通来港时26岁,没有财富学历、也不谙广东话,到工厂打工也有困难,于是拿出母亲祖传的“沙嗲”秘方,在街摆卖起沙嗲串烧。

他一手一脚自己劈木、上钉,组装出做生意的木头车,如果下雨就撑开一把大太阳伞。“那时食环没捉得那么紧,不用经常走鬼,撑伞也不怕要经常开关”。他一开始在西湾河码头摆卖,后来码头拆了,就改在巴士总站或筲箕湾东大街街边。他忆述那时一天可卖上400至600串串烧。“我卖五毫子一串,一日就能赚$200至$300。到工厂打工一天才赚$40至$50。”

上世纪50年代的印尼苏门答腊(Sumatra)巨港(Palembang)。(图片来源:《巨港(香港)校友会成立五周年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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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食环大概一个月巡查一次,一次罚款才$150,徐基通笑说当交租,可以接受,或是不能接受也得接受。那年代在街摆卖有人“收陀地”,每月盛惠数十元。但徐基通也说可以接受,甚至因为有人安排位置、不用争位及发生混乱,更好。如是者,他靠卖沙嗲串烧成功糊口,甚至能撑起一头家,两名孩子也是如此养大。

经历飘泊上半生,他认为最终能在港定居谋生,上天总算待他不薄。他的店偶尔会有一两名老年街坊在“帮忙”——如帮忙扔垃圾、清洁桌面等简单功夫。记者好奇问:她们是你的员工吗?徐基通说不是,只是他的店不时都会免费派饭予有需要的街坊,那些街坊感恩图报,主动来帮忙。他以自己的小幸运帮助别人。

对政治莫名的在意和忌讳

柴湾“沙嗲佬”张生的故事也是差不多:“香港当然好!没有歧视,任何出身背景种族的人都能谋生。”他指的是当年不谙广东话也能轻易找到工作、或做小贩以最低成本创业,连住屋也可以是免费。1973年他刚来港时,在柴湾大斜坡上自己搭建木屋居住。“风凉水冷,颇舒服,是麻烦在没有厕所浴室,那就去附近的公厕梳洗,没有问题。”

他们口中的美好香港,是上世纪70至80年代的香港。徐生说近年香港变了,房价太贵。他自言幸运,因在房价较低的时候来港。“我现在住的单位是20年前买落的,现在才买恐怕买不起了。”

张生对政治十分忌讳,却又总主动提起。接受访问前,他说要先了解记者的政治取态;也许因为他这辈子,已被政治左右其命运太多次。首先是年少时因印尼排华,他“被逼”回国:“当年我离开印尼回到内地,想的是回到祖国的怀抱,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然而,他满怀希望回去的地方又发生文化大革命,“逃亡”来香港后,他才终于找到普通小市民能自食其力、安居乐业的空间。“那年代的香港不谈政治,你只要够勤力就能生存,没有突如奇来的事能夺去你手所累积的财富。”聊着聊着,他又把话题拉回去政治。“几年前占中,黄丝蓝丝,社会撕裂,我真的眼泪都要掉下来,这不是我所认识的香港。”他害怕,这唤起他在内地和印尼的回忆。“我都来到这个年纪,没所谓,但为你们下一代感到担忧。”

徐生的沙嗲串烧坚持用炭火烤烧,这样才惹味。(黎家浩摄)

落地生根了,第二代就会过得舒适

张生坦言这些年都有想过再移民,离开香港,寻求更好的生活。反正他已习惯了飘泊。但为了下一代,他半推半就还是在香港落地生根。“在任何地方都是,第一代定居的人最苦,甚么都要由零开始;第二代适应了、融入了,就过得舒适。”

徐基通也是在港落地生根了。约1997年,因食环加紧巡查,他常常被罚款,把心一横决定由小贩转型为“入舖”,店址选在筲箕湾地铁站附近。“入舖”开支大了,于是小店加卖果汁、炒粉面饭,总算能收支平衡。徐基通今年已63岁,应再过2年就会退休。记者问岂不是很可惜?有人继承这“老字号”吗?他说子女大学读工程及电脑,有自己另外的专业及兴趣,也觉父母这些年经营这小店太辛苦,无意接手。有熟客现正洽谈加盟事宜,但他说这小店、招牌和沙嗲秘方都是毕生心血,要找到信任的人才会让之接手或加盟,不然宁愿光荣结业,也不要被人“做坏招牌”。

1990年,香港大约有10-20万印尼华人(包括他们在内地时所生的子女)。
Godley, M.R. and C.A. Coppel, “The Indonesian Chinese in Hong Kong: A Preliminary Report on a Minority Community in Transition”

家在何方?

近年这些“沙嗲佬”的客源多了一群人——印尼女佣。她们也是飘泊来港,每周一天的假期时,总是会来徐生的店里吃沙嗲,有些印佣评道:“这才不是家乡的味道!”她们会要求吃“正宗”印尼沙嗲,即是印尼马拉人吃的那种,只是甜豉油、洋葱、柠檬、辣椒。

怎样才算是家乡的味道?对许多印尼华侨来说,也许不再重要。在那个动荡不安的时代,重要的只有活下去。

虽然在港停留和安顿下来,他们总不忘自己来自印尼;侨胞联谊活动的兴盛,显示他们需要在华侨群体中,才找到独有的归属感。

截至2004年12月,本港共有最少31个印尼侨界社团;访问徐基通时,遇上75岁的顾客李伯伯,他来订购翌日侨胞聚会的印尼美食。由此可见,这些侨界社团迄今仍有定期聚会;他们品尝家乡的美食,聊著儿时在印尼的时光⋯⋯

《活在别处——香港印尼华人口述历史》一书指出,“在经历多次迁徒后,他们(印尼华侨)已不再依赖地理和国家的实体、或者种族和文化的归属,转而依靠自己群体内部的社会关系。”他们既无处为家,又处处为家。

徐生的小店每日营业时间为下午4时至半夜,他说太辛苦了,即将退休。(麦佩雯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