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马洲变天.四】地图上唯一的荷花农庄

撰文: 黄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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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郭金祥知道落马洲要发展时,一颗心反而变得不踏实,他暗暗计算这几年地租不知要升上好几倍,然而一想到那个科技园日后将带来的人流与交通配套,又不得不兴奋起来。此刻,旧深圳河平静地在他面前缓缓流动,他与吴中华一样,那一代人和眼前的河随香港黄金时代快将老去了—当他们以为生命不会再有波澜时,风起了。而且全都落到落马洲这个地方来。
摄:郑子峰
(此为落马洲沙尘记系列之四)

郭金祥想起昔日旧深圳河上排洪汹涌而来的洪水、发胀腐烂的尸体与一些繁华的过去,可恨都在回归那年终结了,两岸人民为防止河道泛滥,将弯曲的旧深圳河截断,建造了笔直的新河。“D”字形的河套区被两河包住,无端变为孤儿,身世尴尬地过了十几个年头。

这不知是香港政府的功劳还是过失:今年年初,深港以“共同开发、共享成果”的原则达成发展共识,港府虽然得到河套的拥有权,却背上了发展河套及日后的管理费用,深圳却可不费分毫便享用七年后的港深创新及科技园。新建的科技园比原有香港科学园还要大上四倍,政府坚信花钱到那堆砖头上就能为两地创科带来“前所未有的发展空间和机遇”。届时河套北面将兴建一条与深圳连接的行人通道,53,000人口如潮水一样落到落马洲上。河套这个孩子亦无奈成为了中港融合与“特区中的特区”的试点。
 

当泥头车队变成风景

因为发展,落马洲许多土地早已被地产商给收购了,只是市区的人都无暇去管香港边界的风起云涌。今天,一架架的泥头车像车队一样,因应不同的工程驶进落马洲,扬起多少风尘,郭家的老太太何欢喜总是带着口罩,依旧坐在家门前的大冰柜旁,等她的单车客。
 

她在落马洲住了近一个世纪,就在河套的对岸,一个叫荷花农庄的地方。早在十几年前,他们向落马洲村张氏租下两个鱼塘与一个莲花塘,四年前落马洲解禁,便于屋前放置了冰柜,专售各式饮品酒水,做路过的单车客生意。从前的老家,木造的棚屋在15年前一次大火被烧坏了,新房子用货柜改成,屋顶被三棵大树压着,旁边的莲花塘搭起了附庸风雅的竹棚,棚内铺了红色地毡,让人能住在那里边看莲花边吃河鲜。

平日,郭金祥在一间兼办跨境校巴的大屿山巴士公司当全职站长,所有的工余时间则留在塘边清除杂草。他的外公是深圳的渔民,一个世纪前到古洞生活耕田,后举家搬到横洲,生了九个孩子。郭金祥的母亲何欢喜是长女,20岁那年嫁给落马洲的农民,两夫妻从早到晚都在禾田劳动,又生下十个子女。平日耙田,他们在田里铺上一层干草,把粉团一样的孩子放在上面,便忙着工作。婴儿一哭,他们便探头看看孩子,见他没有被田鼠咬着,很快又回到田中。

禾田年年长高,长子未到四岁就被水塘给浸了,何欢喜剩下的九个子女,一个接一个长大成人。落马洲很快就不再种咸水稻与禾,1960、1970年代受移民潮影响,香港人口急升,食用鱼需求急升,禾田都改成水塘。那些年,何欢喜当泥工为村民修鱼塘帮补家计。“修鱼塘,五蚊一日,一日做到黑,很辛苦。在湿地上挖出一个塘,再用泥砖堆出一条条塘壆,在上面种点鱼吃的草。夏日炎炎我们一早就去推泥,一直推,推到通身湿,一身是泥,吃了午饭又开工,一做就做到太阳下山。”
 

何欢喜过了中秋就83岁,仍中气十足。她平日足不出户,从早到晚坐在门口那个大冰柜旁等客人买水收钱,地上放了个简单的脚踏机,闷得发慌时她就踏几下,看着门前的田,回忆起贫穷的时代,年轻的她腹大便便,每餐只得一只咸蛋送饭,她与孩子分着吃,那种单调的死咸夹着白米香,味道虽然简单,却比现在大口大口吃着鲜鱼肥肉来得充实和满足。

“落马洲100年前是海,水位退走,人们开始种植咸水稻与禾。世道艰难,又转为养鱼。现在连养鱼都赚不到钱,大家就搬出去,或移民外国。”
郭金祥

那时,正值1970年代,内地尚未对外开放,许多外国游客都把落马洲瞭望台当成一个景点,站在山头遥望对岸。郭家的小姐弟干不了力活,也就跑到山顶的瞭望台上摆卖。把一些彩画、明信片、印住Hong Kong boarder的T恤卖给外国人攒些零用钱。当时,落马洲站仿佛是现在的中朝边界,人们用观探朝鲜的眼光,一样看着深圳,对岸的那些古屋与农田就这样喂饱了外国对神秘的中国的好奇。

从郭家门前直直地走去会见到一间老房子,外面放着长了锈的秋千架、滑梯与篮球架,那是郭金祥从前的幼稚园——美德家塾。小小的中式建筑划出四五个课室。一个班房坐20几个学生,都来自落马洲那几条村。下了课他们围在中间的天井弹波子,郭金祥常常在窗簷上捉雀仔。现在书塾破烂不堪,堂内没有孩子的踪影,反而住进了许多蝙蝠,一只只倒悬在屋顶,见高大的郭金祥走来,吓得通屋乱飞。原来20年前家塾已改建成为张氏祠堂,除供奉祖先外,昔日种禾的工具也被放在偏厅中,恍如村屋博物馆,记录了落马洲的最初。
 

“落马洲100年前是海,水位退走,人们开始种植咸水稻与禾。世道艰难,又转为养鱼。现在连养鱼都赚不到钱,大家就搬出去,或移民外国。”郭金祥说。直到现在,沿着边境仍有近千个大大小小的鱼塘,一到入夜,深圳的高楼亮了霓虹,塘面就是镜,把落马洲照得灯火通明。新年的时候,对岸会大放烟花,郭家几十个亲友回到落马洲,都站在屋内塘边对着金树银花倒数。

烟花像一个太平盛世在他们眼前炸开。那刻的落马洲花好月圆,让人有种不变的错觉。

旧深圳河的大时代

他们都没想到落马洲也会有发展的一天。在这个几乎鸟不生蛋,狗不拉屎的地方,怎能容得下一座摩天大楼呢?

现在九姐弟就只剩下郭金祥在落马洲打理鱼塘,一个姐姐嫁到邻近的马草垄,其他兄弟姐妹都往城市去。他最小的弟弟仍然是中港司机,在深圳发展未成熟前,贼人都打中港货柜车的主意,他们穿着公安的衣服在半路拦截货柜车,当司机一打开车门,便掏出利刀;又有一些人为了偷渡,躲在货柜车底,被司机发现后便要胁他们开车,因此许多中港司机都袋着一把枪。郭金祥听弟弟说得太多,知道开中港车月入可观,却是卖命钱,所以他年轻时开过吊鸡车、泥头车、田螺车,就是不肯开货柜车到大陆。

曾经的走私胜地

至于那条看来已经淡忘江湖的深圳河,其实曾经亦是走私胜地。昔日寛阔的河上时时停泊许多大船。“当时有人叫我爸爸帮他买表,说完把一大叠金牛、大棉胎,成呎厚的扔给他,但我老豆看到那些银纸,脚都软,不敢帮他买。”那时国内正兴起春雷与梅花牌手表,商人常到香港取货再走私到内地。说到那叠银纸,51岁的他到现在都有点怅惘,若不是父亲为人太老实,他们一家早发了达。这条河对他而言,载满了回忆,在记忆中,以前的落马洲比现在多了不同的商业活动,仿佛以前的深圳河流的也全是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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