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志专栏】和平示威变暴力革命:美国组织气象人的前世今生

撰文: 张铁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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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过于理想,理想到可以为了理念牺牲一切舒适,他们过于年轻,年轻到还没看过人生的许多风景,他们却过早就死亡,死亡于自己制造的炸弹。1970年3月,在静谧的纽约格林威治村,一栋楼高四层的美丽公寓突然爆炸,浓烟蔓延,住在隔壁的年轻演员德斯汀荷夫曼(Dustin Hoffman)慌张地跑到街上。

三人在爆炸中死亡:他们是属于美国激进抗议组织“气象人”(Weatherman)成员。原本,这些炸弹是他们要拿去攻击美军基地的,却在制造过程中意外引爆。

在追求革命之前,他们和伙伴们每天在电视上和报章上看着无辜越南孩童和妇女残缺尸体的照片,他们试过各种游行、占领、街头骚乱,但无论怎样也无法阻止这场恐怖战争。

“气象人”太愤怒,也太绝望了,因此决心成为美国的哲古华拉(Che Guevara),在美国的土地上发动战争,让人们不能再为美国政府对越南的屠杀继续麻木。

只是革命还没真正开始,却先葬送了三个青春的生命。这场爆炸把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学运带向了黯淡的尾声,让理想主义的热血变成一部感伤的悲剧……

制造炸弹过程中意外爆炸,房子被炸毁,三人死亡。(Getty Images)

1960年成立的SDS(Students for a Democratic Society / 民主社会学生联盟)在1962年提出《休伦港宣言》(Port Huron Statement),定义了一个新左派世代。随着越战炽烈,他们声势更加浩大,成为主要的反战团体。

到了1966年底,有人提出新口号“从抗议到抵抗”(From Protest to Resist),因开始意识到传统的示威游行似乎无效,必须用更激烈的手段和直接行动来抵抗体制的运转。1968年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的占领行动成为“抵抗”的重要范例。

黑人运动的方向也是在那两年改变。有人提出“黑人权力”(Black Power)这概念,扬弃以往非暴力策略和黑白融合路线,要建立黑人自己的权力。黑权领导人更高声主张暴力:全美最重要的黑人青年民权组织SNCC主席H.Rap Brown在演讲中激昂地说:“你最好要有枪……我知道谁是我的敌人,我知道如何杀掉他们……”

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被暗杀,令愈来愈多黑人抗争者相信,要用暴力来反抗。(Getty Images)

此外,黑豹党(Black Panther Party)的持枪军装造型,无惧地和警察的冲突,成为街头上最鲜明的“黑权”形象。1967年10月,黑豹党始创人之一休伊牛顿(Huey Newton)在路上因为被警察拦下而发生枪战,一名警察死亡,休伊被逮捕,“释放休伊”(Free Huey)成为黑豹党的重要抗议口号。接下来主导黑豹党的Eldridge Cleaver更公开主张要干掉警察,警方也不断袭击他们的办公室和几位领导者的家。1968年4月,马丁路德金博士被暗杀,构成最后一根稻草,愈来愈多黑人抗争者相信要用黑色暴力来反制白人暴力。

对SDS的激进派来说,当这些受压迫的黑人弟兄走在前方,他们必须跟进,暴力与革命成为必然的思考。

而且,眼前的现实让他们太痛苦:“战争完全没有尽头:每周在越南有六千人被杀,而且不会中止。统治阶级对于人民的反对完全没有回应。我们试过一切举动,但都没有用。”在芝加哥的艾尔(Bill Ayers)说。

更何况,1968年确实是属于“革命”的。巴黎、柏林、墨西哥与日本的青年们正在用石块推翻高墙,第三世界的被殖民者正起身战斗,中国的红卫兵正在打倒旧封建体制。革命不在他方,应该就在家乡。连约翰连侬都在那年写下一首叫《革命》的歌曲。

在美国国内,和平改革者肯尼迪总统和马丁路德金先后被刺杀,意味着体制内的改革不可能继续,而从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到芝加哥,青年在暴动抗争,警察在暴力打人,黑人贫民区在燃烧,整个世界仿佛就要崩塌。

世界的改变就在眼前,问题只在于你要不要加入这场革命。

连侬说:“请别把我算进去”,但愈来愈多青年却在这个1968年,决心成为真正的“革命者”。

黑豹党始创人休伊牛顿(中)出席聆讯。(Getty Images)

六十年代最后几年的美国,仿佛是一个黑暗战场。

零星的炸弹爆炸案不断出现,尤其是针对校园中的募兵机构;地下另类报纸开始教导人们如何做汽油弹,连著名的思想性刊物《纽约书评》都在封面画了一幅插图关于如何做莫洛托夫鸡尾酒燃烧弹。据估计,1969年与1970年有上千次的炸弹攻击、上万次的类似威胁。

1969年6月,SDS在芝加哥举行全国代表大会,有两派试图争夺主导权。一派是“革命青年运动派”(Revolutionary Youth Movement,简称RYU),另一派是正统马克思主义教条的“进步劳工派”(Progressive Labor)。

这两派都喊革命,但进步劳工派把革命主体放在劳工身上,革命青年运动派则强调所有受压迫者都是主体,尤其是黑人。他们的生活方式更有很大差异:革命青年派过着嬉皮式的生活,服药,主张自由性爱。

革命青年运动派中的部分人在大会前提出一份报告,有十多人连署,包括哥大占领运动的明星马克鲁德(Mark Rudd)、艾尔、女性领导人贝纳丁多恩(Bernadine Dohrn)等,报告名称叫做“你不需要一个气象员告诉你风向往哪吹”(You don't need a weatherman to know which way the wind blows)——这是Bob Dylan歌曲《地下乡愁蓝调》中的一句歌词,取这名称是为了反讽“进步劳工派”的教条主义,因为理解现实不需要凭借古老的马列教条。

这份报告被称为《气象人报告》(The Weatherman Paper),他们从此被称为“气象人”(Weatherman)。在报告中,他们主张美国革命必须和国际反帝国主义的革命连结起来,呼吁在美国街头进行暴力游击战,要向黑豹党学习,并与他们一起发动革命。

最后,气象人派夺得了SDS的主导权,虽然彼时没人知道,这其实是SDS终结的开始——而且是迅速的瓦解。

气象人领导群想把SDS改造成一个彻底的革命团体,将五百人左右的干部转变成为一个游击队,这包括:强迫情侣分开(因为除了组织外,不能有其他任何有意义的情感连结),要求大家自由性爱和杂交(因为“能一起做爱就能一起作战”),要求大家进行彼此批斗与自我批判(这当然是从中共那学来)。一切的目的是要“让自己变成革命的工具”。他们甚至马上派代表团前往古巴会见越共代表,学习革命经验。

他们也决定在10月8日发动一场示范性的街头战争,叫“全国行动”(National Action),又称为“愤怒之日”(Days of Rage)。那天是哲古华拉的一周年忌日(哲的死亡是他们不能忘却的仇恨),也正好是芝加哥八君子的审判日。目的是在芝加哥街头制造巨大骚乱,让麻木的美国人感受到战争的灼热,行动的口号是“把战争带回家”。

1969年10月8日,“气象人”在芝加哥街头制造骚乱,他们称之为“愤怒之日”。(Getty Images)

整个夏天,气象人干部前往四处宣传,也以各种小规模破坏性抗争来吸收更多愤怒青年加入。传单上写着:

全世界的路障都被竖立起来了你不是站在那边就是这边想要自由的人都会在同一边全世界的猪啰都会在另一边把战争带回家!

在“愤怒之日”前一天,“气象人”炸掉芝加哥一个警察铜像,挑衅警方。(Getty Images)

不过,这场行动没有获得当时最大的全国反战组织Mobe支持,连黑豹党也反对,但在气象人内部,任何质疑的声音都被视为是软弱。在“愤怒之日”前一日,他们在芝加哥炸掉一个警察铜像,作为一种挑衅,毕竟去年夏天才在这个城市发生大规模流血街头冲突。一个警察主管说,这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10月8日行动傍晚,几名气象人领导人在芝加哥林肯公园集合,等待成千上万的抗争者,但等了又等,却只有几百人现身,且都是亲气象人的成员,大部分SDS分部的人都没有来,警察却有两千人严阵以待。他们只能尴尬地开始计划已久的街头游击战,打破路边车窗与建筑物窗户,攻击警察也被警察攻击。三天下来,超过二百个气象人成员被逮捕。

这似乎是一个失败的耻辱,但也有人认为这是一场胜利,因为革命本就是一小撮人发起的。无论如何,这让多恩和其他几人有了新的信念:必须弃绝SDS这种大型组织(因为容易被渗透且缺乏战斗力),必须放弃街头暴力抗争,革命应该是要像古巴革命领袖卡斯特罗(Fidel Castro)和哲古华拉一样进行武装游击、走入地下。虽然,马克鲁德和不少人都质疑愤怒之日的失败或许表示他们该重新与更大的反战运动连结,但这样的意见不可能被接受。

1969年的美国政治也是全新局面:尼克逊在1月就任总统,他和FBI多年的局长胡佛当然不可能容忍这些制造混乱的抗议者。FBI早就开始监控与骚扰民权运动(包括马丁路德金博士)和新左派青年,这一年,他们将行动升级。

“愤怒之日”的两个月后,1969年12月初,黑豹党领导人汉普顿(Fred Hampton)在家中熟睡时,被芝加哥警察闯入枪杀。这无疑是一次蓄意谋杀。从前一年芝加哥警察血腥殴打抗议群众,到这一年汉普顿之死,气象人深感这个国家的暴力已经彻底失控,并深深感到内疚:因为肤色的关系,警察杀了黑人弟兄。他们只能以更激烈的暴力进行反抗。

1969年下半年,美国虽然有号称“爱与和平”的胡士托音乐节,但更多的是死亡与血腥。就在汉普顿死后两天,在滚石乐队的加州演场会上,一阵混乱导致一名观众死亡,为六十年代的摇滚乐画下悲剧的句点。稍早四个月前,曼森家族(Manson Family,邪教组织)在加州凶残杀害数人,包括导演罗曼波兰斯基还在怀孕中的太太,让嬉皮文化走向最黑暗的扭曲深渊。

就在那个月底——整个六十年代的最后几天——在汉普顿死亡的黑影下,SDS在密西根举行了全国会议,那是SDS的最后一次全国会议。大会现场挂了从毛泽东、哲古华拉、胡志明到黑豹党领袖的巨大照片,战斗气氛高昂。气象人领导群正式决议:结束SDS全国办公室,准备展开地下武装革命。多恩演讲时情绪激动,甚至赞扬曼森家族的杀人行为。另一名气象人则发表了一句后来经常被引述的话:“我们要烧掉、夺取和摧毁一切。我们要成为你妈妈噩梦的来源。”

七十年代的大门即将拉开,他们准备好了进入另一个世界——以“地下气象人”(Weather Underground)的身份。

继续阅读:【张铁志专栏】激进组织“地下气象人”的启示:暴力能改变什么?

张铁志台湾作家,现任文化刊物《新活水》总编辑即将出版《想像力的革命:1960年代的乌托邦追寻》

上文节录自第147期《香港01》周报(2019年1月21日)《 想像的革命 地下气象人的暴力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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