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星人求学记.二】30岁升大学 聋生:口语教学浪费时间

撰文: 赵晓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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聋生Toby在主流学校的求学路非常艰辛,而聋生如果在聋校读书,情况又如何呢?聋人大学生Aaron却说,聋校是在浪费聋生的时间。Aaron中学毕业后,在社会工作了好几年,自觉读不成书,也不想再读书。他对读书的抗拒,其实是手语授课的课程迟了出现。后来,他用五年时间修毕中大的亚太区手语语言学研究培训计划(APSL)文凭课程,并升读中大语言学及现代语言学系。大学一年级时,他30岁了,他的升学路比身边同学曲折和漫长。此为《聋星人求学记》专题报道之二摄影:黄宝莹

他在一条龙的聋人学校读完幼稚园、小学、中学,他的父母与弟弟都是聋人,家里只有一个健听的姐姐,他的母语是手语,一家人以手语沟通,可是他就读的聋校,却严禁师生使用手语,认为这样会阻碍聋生的口语学习,取而代之,学校集中训练聋生的口语能力,不懂手语的老师在课堂以口型对着听不见的学生讲课,期望学生可以用这种方法吸收知识。而学校唯一提供的协助,就是每个聋生桌上都有一部连接老师麦克风的耳机,供学生自行调校声量。这部机器对深度弱听的Aaron来说毫无作用。

他什么都听不见。于是上堂假装听书,下课后以手语与同学谈天说地。聋校不会教他们手语,而大部分聋生的父母都是健听人,“我班有20个学生,只有我的父母是聋人。”那么,聋生是如何学习手语?“是我把手语在班上发扬光大。”“高年级的同学有很多都用手语聊天,他们把手语流传给低年级同学,而聋人父母的子女又把自己的手语传开去,所以学生读聋校会接触到手语,与同学交流多了,自然对手语很熟悉。”手语,竟然是一间聋校的地下语言,见不得光,学校规定老师只能以口语授课,有些老师尝试以手语教他们—忽然,老师放下双手,改以说话授课,学生看看课室窗外,原来是校长经过。

Aaron在照片里所打的手语是“读书”,他因为读书而深入认识自己与身处的世界,也因此变得积极和有使命感。

一间聋校,学好口语的同学会获得老师的赞赏与糖果,可是聋生的听力与说话能力人人不一样,有些同学非常努力地学习口语,还是无法准确发音。Aaron是获得糖果的学生,在聋生之中也算成绩优秀,但他的口语学习其实与学校无关,只是小时候常常与邻家的健听小孩一起玩耍,而且家里有个健听的姐姐Shu,他模仿他们说话,装着装着就学会了。Aaron觉得最荒谬的,是学校教学生口语是为了他们可与健听世界沟通,但学校教他们讲的中文却是书面语,“你不会和人说:我们去吃饭,你是说:我哋去食饭。”结果聋生放了全部精力与自我认同在口语能力上,还是不可能无障碍地与健听人沟通。

“没有糖果的同学会自卑,会与其他同学比较,好像你讲不到口语你就很差,但你作为一整个人,你不是只有口语的嘛!你还有其他,可能是手语,你一定有叻的地方,但老师只会赞赏你的口语能力,有些同学因此很不开心,好像不能说话就等于你没有用,这对学生的影响很大。”

升上中四,他的会考班老师跟他们说:“你们的学业水平和外面主流学校的学生相距很远。”原来,聋校的课程非常浅易,而聋校老师因为无法向学生解说,常常把功课答案给予他们直接抄写,每逢测验考试就给他们非常大的提示,令他们人人高分。这位老师非常热心,常常以纸笔文字解说尝试“拯救”他们,可是,Aaron连他的中文句子也看不懂,他的语言程度太低。

回头看自己的聋校学习生活,Aaron的评价是“浪费时间”,但从前在聋校读书却觉得很开心,没有困难,也没有压力,上学非常愉快,一班聋生天天一起玩,生命最重要的事情只有玩乐,而且思维简单,他形容那时候的脑袋就像生锈似的不懂转动,脑袋不曾运作,他也没有想过将来。聋生之间不会谈梦想,因为梦想只是一个梦,不会成功。毕业后,他的男同学大多在洗车公司工作,也有同学做设计、做文员。他喜欢煮食,毕业后找了一份厨房工作。

老师只会赞赏你的口语能力,有些同学因此很不开心,好像不能说话就等于你没有用,这对学生的影响很大。
Aaron
Aaron与Kim(右)是大学的同系同学,平日多以手语沟通。Kim感谢两个聋人同学教她手语,而聋人也愿意与她分享他们的语言。

他的姐姐Shu对他与另一聋人弟弟Jason的最深印象,就是每天放学后都捧着课本跟她说“唔明唔明唔明”,要她解说。她后来才明白两个弟弟的好奇心很强,学习动机很强,但她当时是个小女孩,不耐烦,觉得为什么两个弟弟只是想依赖自己?把自己不留心听书的责任推卸给“聋”?她当时以为弟弟在聋校已有耳机辅助,老师一定懂得如何教他们,他们不会学不懂。

Shu又记得,Aaron因为学校要他频密练习口语而回家哭泣,说不想学,学口语太难了。“阿良(Aaron)不敢有什么梦想,其实在这种状况可以有什么梦想呢?他只可以很努力地赚钱,养活自己,他能生存已经很好了。”

Aaron中学毕业后,在集团餐厅的厨房工作,他一家人特地前来光顾,很想看看他的工作情况。他们看见Aaron乐观又勤力地工作,非常开心。后来却发生了一件事:出粮那天,Aaron把支票放在储物柜,忘了上锁,转头回来就不见了支票。Shu对这件事印象很深:“我那刻觉得很心痛,我不是说聋人才会被偷钱,我只是觉得他们的生活很难,很辛苦才赚到钱,却这样失去了。但他却转头就没事似的,说不要紧,又很努力地工作。”

后来Aaron转换过很多工作,自问工作能力没有问题,又乖又听话,唯一的障碍是沟通,但纸笔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而且他的口语能力不错。只是,他常常承受同工不同酬的不平等对待,就连弱听同事也会欺负他。最后他选择创业,只望一分耕耘一分收获。Aaron不想再读书了,反而是Shu想报读一些手语训练课程,她无意间看见中大开办的APSL课程,聋人获取录可免费读书,她与母亲便日夜劝说Aaron报名,他报名了,仅仅因为母亲和姐姐天天烦着他,心里想,只要面试失败,他就可以继续自己的人生。

阿良(Aaron)不敢有什么梦想,其实在这种状况可以有什么梦想呢?他只可以很努力地赚钱,养活自己,他能生存已经很好了。
Aaron的姐姐Shu

他其实是聋校里的尖子,会考八分,但他非常讨厌读书。聋校毕业后,他曾报读香港专业教育学院(IVE)的电脑班,初次与健听人一起学习,经验极差。“你说得到,怎会听不到?”面对健听人的质疑和指控,他无法解释,同学不愿借笔记给他,集体杯葛他,上堂都坐到距离他很远的位置,而老师也不懂教他,学校没有任何对聋生的支援。后来他常常逃课,但他还是取得了毕业资格。无论如何,他不想再读书了,更何况他的生意已渐上轨道。

“但(APSL)竟然取录了我,怎么会这样?” Aaron只好半工读。这是一个以手语授课的课程,Aaron来到课室,不抱希望地看着老师打手语—奇怪!从前完全搞不懂的英文,他竟然一看就明。“我看得懂课堂里的所有内容,不明白可以用手语问老师,而学习给了我很多刺激,我很有兴趣继续读书,好像上瘾一样。”

这个课程也有聋人文化课。从前,没有人与Aaron谈论聋人的文化身份,他自己也对“聋人”的想法很负面—这很矛盾,他的父母与弟弟是聋人,他生活圈子里的所有好朋友都是聋人。“以前我对聋人的想法很差、很负面,社会歧视聋人,我不是很喜欢手语,我只用手语和家人、在学校和同学私下沟通。我在社会不用手语的,我说话,我不会跟大家说自己是聋人,我最多说是弱听。但我不太明白其他人说什么,别人觉得我很怪,又不明白我说什么,这些情况常常发生。”

他却在重新读书的过程里,渐渐明白“聋人”是一种身份,而不是一种低等的身份,他终于肯定了自己是“聋人”,并为此自豪,也终于肯定自己的母语—手语的地位。记者访问Aaron时,他的大学同学Kim在旁协助翻译他的手语,从咖啡店里访问,到坐校巴,到学校饭堂午饭,当他以手语表达时,几乎引来了经过我们身边所有人的目光,记者完全感受到我们处在“所有人都看着我们”的状态,而Aaron非常自在。

读完文凭课程后,他升上大学,非常惊讶竟然会有懂手语的大学同学联络他,这个同学是Kim。Kim后来与Aaron成为好友,常常结伴上课、做功课。Aaron就读的学系也有其他同学修读手语课,或对手语很感兴趣,不时与他用手语、口语混合沟通。大学向Aaron等聋生提供手语翻译及笔记抄写的支援,有时他对学校的公开讲座感兴趣,或参加书院篮球队等课外活动,也可以向学校预约手语翻译员。他住宿、上庄、在迎新营做组爸妈,他也有一群友好的健听同学。

他在大学通识课里接触中国哲学、性别文化等议题,对社会多了思考,也开始分析和反思自己的处境与人生。“读大学前,我不懂得反省。” Aaron在求知求学的过程中找到了学习的乐趣,自我的价值,以及作为聋人的使命感。很难想像这样的学生,曾被主流教育以至主流社会拒诸门外。他读IVE时,只觉得自己与健听人之间有一道很厚的围墙,他无法跨越。而在APSL面试时,老师问他:“你会想做手语老师,将来教手语吗?”

“不会。” Aaron立时回答,“香港的聋人根本不会有这个机会,我很明白聋人一定做不到。”

面试老师笑了笑,再问:“如果我们的课程给你培训,令你将来可以做手语老师,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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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u觉得Aaron即使考上了大学,他的路仍比健听人难走,要付出的努力比她多很多。“自从他读书后,常常要开夜车,有时他留在学校做功课,不能回家吃饭和睡觉,你看见他是用很多倍的时间来学习,但他找到了读书的乐趣,所以就算再辛苦,他也觉得值得。”升读大学后,无法再兼顾学业与事业,Aaron放弃了他的生意,专心读书。“他常常说很累,很辛苦,有压力,但又很想读上去。他还打算报读硕士,我真是佩服他。”

Aaron有了梦想。他的梦想是推动聋人发展,提升聋人地位。“我想成立一些生意是可以展示聋人长处的,告诉其他人,聋人也可以很叻。我也可以做手语老师、手语研究,手语作为(聋人的语言)支持是很重要的。”

读大学前,他常常在电视剧里看见大学生躺在草地看书,很悠闲似的,他很想知道大学是怎样的生活。他的聋人朋友也对他的大学知识很感兴趣,常常想知多一点,他说完又说—他因此知道很多聋人的求知欲很强,只是没有学习机会。他不想聋人在社会的困难继续恶性循环下去,希望聋人可以有梦想。

求学仅余的时间,Aaron参与各种聋人团体的活动,如成立“香港手语来自聋星”,以宣扬手语和保存手语的资料,加入“聋人体育总会”以鼓励年轻聋人参加运动项目,并为他们争取更多训练和支援。他又加入“语桥社资”,以帮助聋童和聋人幼儿的学习发展。

“我的生活现在面对很多障碍,如医院常常拒绝提供手语翻译支援,说我们用纸笔沟通就好,如电视节目的手语翻译不足,如公共交通工具只用声音和广播提示乘客,但公平是无障碍。”他拼命学习,为了他的梦想:一个公平对待差异的环境,一个聋人友善的社会,一定会出现。

关于聋人的统计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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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aron以外,还有他们的聋人求学故事:

上文刊载于第115期《香港01》周报(2018年6月11日)《手语抚平伤口 聋星人求学记》专题中的〈升学路漫漫 聋校毕业生:口语教学浪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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