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星人求学记.一】能说不能听 聋人高材生:曾和聋人划清界线
聋人Toby从小到大都在主流学校读书,成绩优异,也有一群健听朋友,可是,她并不快乐,总觉生命有所欠缺;聋人Aaron和Kenny从小在聋校读书,读不成书,也不能说是快乐──投身职场更不快乐。为何这些聋人的求学路会充满挫败与自卑?聋人是否注定无法拥有快乐的校园生活?后来,Aaron与Kenny因修读手语授课的课程而重拾学习的乐趣,考上大学;而从小到大以手语、口语两种语言一起学习的高中生雪盈,成绩很好,也很喜欢上学。求学岁月有没有手语,如何影响聋人的成绩与成长?联合国《残疾人权利公约》视手语为聋人的人权,写明聋人的求学环境必须有聋人同辈、聋人成人榜样和手语。惟据政府统计处2013年资料,香港15万聋人之中,只有不足4,000人懂得手语,其中常用手语者只有2,300人,而15岁以下的1,300个聋人,有1,200人不懂手语。如果手语对聋人的学习如此重要,为何只有那么少人使用手语、以手语教学?本专题通过不同背景的聋人的求学路,希望与读者一起思考:甚么是公平?如何保障少数群体获得公平的机会?知识与教育的作用和意义?以及一个人有公平机会发挥潜能所带来的社会意义。此为《聋星人求学记》专题报道之一摄影:郑子峰
Toby毕业于理工大学生物科技系,公开试成绩优异,从小到大成绩极佳,聪明,健谈。她是聋人。这天没有手语翻译员一起访问。记者还在担心如何与Toby沟通,Toby却凭读唇完全明白记者的说话,并以流利口语对答。Toby说,她从未听过自己的声音,她是深度听障,也听不见这世界大部份声音,而你几乎无法从外表与沟通相处知道她是聋人。你也无法从最表面的学业、事业履历看见她的“差异”,她正在一间中学教书。她的故事,大可书写为一个“聋人状元”的励志故事,用来证明主流学校长大的聋人也可以克服自身障碍,获取健听人可获取的成就。也许是幸运,Toby的家人与学校从未大肆宣扬她的成绩,让她避开了镁光灯,过了一段真正安静的学习岁月。不然,年纪少少的Toby要如何应对外界对自己的评论与诠释?她的读书岁月并不快乐。
小学、中学、大学,她都在主流学校读书,全校只有她一个聋人。她清楚记得,小学第一天上学,她在早会集队时,细看每个同学的耳背,愈看愈焦急,为甚么所有同学的耳朵都是空荡荡的?只有她的耳背挂着一个助听器。她仍记得那种孤独无助的感觉。她是先天听障,父母都是健听人,看见一条艰难的人生路在女儿面前展开,父母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把她送进主流学校读书,条件是带她学口语,另一选择是学手语,但女儿从此要在特殊学校读书。两条路都是不归路,不能走到一半不适合又回头再选。而母亲与当时大部份聋人健听家长无异,认为学习手语会阻碍女儿学习口语,手语与口语,主流与特殊,都必须二选一。
母亲为她选择了主流社会。从此辞去工作,陪伴女儿天天学读唇、学发音。吃饭、睡觉、上学以外的所有时间,幼稚园生Toby都用来学习她永远无法听见的声音沟通。她的母亲负责确定她每个发音是否准确,今天教完的读音,今天必须全部学懂,否则,女儿就无法如正常学童的时间,六岁,升小学。可是,“美国”──“苹果”?“爸爸”──“妈妈”?口型是一模一样的,Toby只能猜测别人的说话:“一个温柔的人,应该是妈妈;一个带我到公园玩的人,是爸爸妈妈也可以,到底老师是说爸爸还是妈妈?”
同学指着她的助听器,问:“这是什么?”──同学真是这样问吗?为什么她答了,同学还在问?她的发音正确吗?此时,身边已有三数个同学围观,向她张开好奇的眼睛。小孩子只知道跟这小女孩说话是九唔搭八,而且她的发音不准确,纷纷笑她黐脷筋,是乡下妹。好不容易挨到放学,回到母亲身边,此时,母亲非常紧张地与其他家长交换联络方法,又核对女儿与同班同学的家课册是否一模一样,确定没有遗漏任何学习讯息,便匆匆带女儿回家,开始当天的校外学习。
首先是补习老师逐项教导Toby原本要在今天学校学到的知识,晚饭后,母亲陪她做功课、温习,或是练习口语。如果明天有默书,即使是读默,Toby也要整篇课文背下来,因为她一低头写字,就看不见老师的口型。小学生Toby最渴望自己有四只眼睛,这样就可以边默书边看老师读诵,或是边抄笔记边看老师讲书的口型。
小学中学的生活全是读书。Toby成绩极佳,升上地区名校,母亲稍稍松一口气,一直怕她升读不够好的学校,便会被严重欺凌。既为女儿辛苦,但也不得不努力催谷她的成绩。升中后,课程更深,一些从未接触过的名词如“光合作用”,她根本无法单凭老师的口型而知道这堂课在做什么,放学后,立即又是补习时间。她从未参与课外活动。
唯一的社交时间是午饭。一群同学一起午饭,七嘴八舌,她不知道谁在说话,也难以追看一群同学的口型。记者认识Toby一个中学同学,偶尔与她一起午饭,却不知道Toby是聋人,一直以为她有乡音,“Toby太强大了,口语非常流利。”但强大的背后就是老师同学都没有为意身边有一个“隐形聋人”,因为她用头发遮掩耳背的助听器。一个老师约见她的母亲,说她上课心不在焉,聆听测验又漏空很多(Toby把所有选择题填了答案),学习动机较低,母亲便对老师说:“我的女儿听不见。”
她一直知道自己和健听同学面对的世界不一样,她有知己,但知己无法完全明白她,“我感觉是我们之间欠缺了一块。”
从小到大,母亲教Toby向人解释她的助听器的说辞是:“你就说戴耳机跟戴眼镜是一样的,你看不清,我听不见。”但Toby知道这个比喻不对,因为近视的人戴眼镜可以看见一个完全清晰的世界,但她戴了助听器,也只是听见一些模糊的声音。她仍遗漏这个世界绝大部分的声音资讯。
放学后,她要立即回家,父母不准她使用电脑,也不能打电话聊天。幸好她在中学认识了一班好同学,会写信给她带回家。晚上9时,补完习了,她拿出信件,逐封阅读、回复。Toby说,她中学总是遇上帮助她的小天使,同学对她很“包容”──当她描述她与中学同学的相处,常常是用“包容”两字。她也一直知道自己和健听学生面对的世界不一样,她有知己,但知己无法完全明白她,“我感觉是我们之间欠缺了一块。”她的自卑,她的恐惧,她无穷无尽的压力与自我质疑,全是健听人听不见的心声。
她非常孤单,自觉在成长过程里从未遇见同类;她也对自己的身份深感迷失──她是聋人吗?她极力否认,但她与健听人一起成长就是健听人吗?她知道她不是,她只是一直追赶着与健听人沟通无碍,“看起来”一样。
为何Toby要在中小学独力面对一切困难与情绪?主流学校对一个聋生可有额外协助?她回想,教育局会有职员年年到学校与她聊天,问问她的上学情况、成绩如何,“聊天后没有下文,没甚么特别改变。”高中了,Toby鼓起勇气束起马尾,让老师与同学看见她的助听器,也主动向老师争取坐在最前排,要求老师讲书时要尽量正面看着她。老师都答应她,但主流学校对她的协助也仅仅如此。
其实,Toby非常健谈,这大概是她口语流利的主因。可是当她与中学老师谈及梦想,她说自己喜欢与人沟通,想做社工,老师立即劝她放弃:“你想帮人,万一他不开心打电话来说想自杀,你听不到电话,怎样帮他?”她立即放下社工梦,不敢再想梦想,只敢找一份按时出粮的工作,大学选读科学实验也是因为“沟通较少,不会害到人”。
我觉得聋人教育和自己很有关系,自己经历了这么多困难,如果可以拿出来帮助聋生就好了,这份工作好像更有意义。
Toby升上大学了,可是大学没有教科书,老师和同学都是每个学期更换一次,她无法熟悉任何老师的口型,也没有固定一起上课的同学供她长期求助,唯有更刻苦更努力,长驻图书馆自学。她不敢奢望成绩好了,她只求毕业。但一毕业,就要面对求职。她寄送履历表,却无法接听约她面试的电话。这有两个解决方法,一是在履历表的电话旁听括着“要用Whatsapp,因我是聋人”,但这些履历表全无回音;另一方法是写下母亲的电话,由母亲假装成她约好面试时间,她再即场告诉雇主她是聋人──原来这样更难受,她实在不想面对雇主那错愕、尴尬的表情,她很难堪。但这样仍是没有回音。
她同时获得两份工作的聘用,一份是化验工作,另一份是手语老师。她选择了手语老师,“我觉得聋人教育和自己很有关系,自己经历了这么多困难,如果可以拿出来帮助聋生就好了,这份工作好像更有意义。”
Toby在大学开始学习手语,这个决定改变了她的一生。其实她早在幼稚园已很想学手语,在街上看见聋人用手语聊天就定眼看着,可是母亲怕学手语会影响她的口语能力,只说,她读到大学就可以学。她终于可以学习这种视觉沟通的语言,也第一次感到自己有能力学习一套完整的语言,而不像英文,她再努力也发不到“ed”音、发不准“s”和“t”音,也不像讲得再流利也时常怀疑自己发音的广东话。她也终于接触到聋人社群,认识了聋人文化,原来这世上有一群人,与她面对相同的生活困难。她从聋人朋友身上找到她与中学知己之间所欠缺的“一块”。
“我找回了我自己。原来我从小到大都有聋人文化,如我洗澡时,耳机不能湿水,不会带耳机进去,当妈妈想说我未开热水炉,就会不停开灯关灯,我就知道外面有事;我很喜欢与人面对面聊天,喜欢一群人围着圆桌坐,这样我会看见每个人的样子。这些都是聋人文化。”
她是聋人。她不再介绍自己为听障或听得不清楚,而她曾经极力和“聋人”两字划清界线,以为聋人就是很粗鲁、无礼貌,这源于她从小到大看见电影提及“聋人”,都是用来闹人,如“你系咪聋㗎”,这令她认定了“聋人”是一个贬义词。但不承认聋就不是聋人吗?长久以来,她很自卑。现在,她会在youtube、facebook追看聋人blogger的生活。
“我听过一个讲法说聋人不是残障,而是少数族群,令我很大冲击。我一直用医学角度看待聋,觉得是一种病,但用文化角度,聋人有自己的族群、文化,甚至聋成为残障是因为社会没有配套,如果(学习)有笔记抄写、有手语翻译,已经是无障碍。在这情况下,我就不是残障,我没有缺失。”
聋成为残障是因为社会没有配套,如果(学习)有笔记抄写、有手语翻译,已经是无障碍。在这情况下,我就不是残障,我没有缺失。
现在,Toby是一间中学的手语老师,该校是中大“手语双语共融教学计划”的伙伴学校,全校共27个聋人,他们与健听学生一起上课,从小到大接受手语、口语并用的教育,即课室里除了一个科任老师,尚有一个手语老师即场翻译及协助学习。重回中学校园,看见一群聋生在一间学校一起成长,且有可以沟通交流的手语老师,Toby只觉自己的成长经历和她的学生差天共地。她的聋人学生,有自信,有梦想,社交圈子既有聋人,也有懂手语的健听学生,他们课后与其他同学一起参与各种各样的课外活动,放假也结伴外出,生活仿佛不再因聋受限。原来,“现实”可以改变,聋人不一定要向“现实”低头。不像从前,她以为外在环境必然如此,她唯有改变自己才能在主流社会与教育制度生活。
“我会看见原来以前不是我做错事,听不见不是我的错,不再把所有责任揽上身。我以前把自己看得很低,现在观念不同了,我觉得聋人和健听人是平等的。聋人不需要过多的同情,而是需要平等,平等的意思是学习无障碍,有很开心的回忆,这才是中学生应有的生活。”
“很多人说公平就是每个人都要分得一样的份量,但我看公平是按照一个人的实际情况去给予。就好像我们每一个人的身高都不一样,如果前面有一道墙,大家都想看墙后的风景,你给我们每人一个高度一样的台阶,矮一点的人有了台阶还是看不到风景,这其实是不公平;公平,是台阶可以配合每个人的高度,令大家最后都可看见墙后的风景。”
关于聋人的统计资料:
Toby以外,还有他们的聋人求学故事:
上文刊载于第115期《香港01》周报(2018年6月11日)《手语抚平伤口 聋星人求学记》专题中的〈能说不能听 聋人高材生:曾和聋人划清界线〉。
更多周报文章︰【01周报专页】敬请留意6月11日星期一出版的第115期《香港01》周报,各大书报摊及便利店有售。你亦可按此订阅周报,阅读更多深度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