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哈马斯重演“车臣战争” 问题是谁能统治战后加沙?
加沙地面战正如火如荼进行。
以色列这边,自10月28日宣布地面部队进入加沙起,其装甲部队便持续向南推进,并与哈马斯、其他加沙武装沿途交火。11月1日,以色列国防军参谋长哈莱维(Herzi Halevi)表示,以军正从多个方向包围加沙城,并在城内展开攻势,军事行动已进入另一重要阶段,“部队在加沙北部心脏地带,在加沙城及其周边展开行动,地面攻势取得了成果。”
但哈马斯也无意退让。据其宣称,隶属哈马斯的卡桑旅(Al-Qassam Brigades)已摧毁多辆进攻坦克,并用四轴无人机袭击进攻的以军;而隶属巴勒斯坦伊斯兰圣战组织(PIJ)的圣城旅(Al-Quds Brigades)也不遑多让,表示自己用迫击砲、反装甲武器造成了以军大量伤亡。
冲突发展至今,双方损伤都已突破近年常态。哈马斯遭遇了比2014年“保护边缘行动”更猛烈的地面攻势,加沙平民的死亡人数也在以色列狂轰乱炸下,突破了触目惊心的9,000人;以色列社会同样因“阿克萨洪水行动”(Al-Aqsa Flood)而震撼,以色列军人也为这次地面战付出代价,据以方表示已有超过300名以军阵亡。
但即便如此,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Benjamin Netanyahu)仍强硬表示,以色列会坚持战斗, “要求停火就是要求以色列向哈马斯投降、向恐怖主义投降、向野蛮行为投降。那是不会发生的,就像美国在珍珠港事件或911事件后也不会同意一样”;哈马斯发言人哈马德(Ghazi Hamad)也已表态,必须给以色列一个教训,“哈马斯会一次次重复10月7日的阿克萨洪水行动,直到以色列被歼灭。”
可以发现,以色列与哈马斯的斗争已来到白热化的新阶段:以色列有意结束哈马斯在加沙的统治,哈马斯则誓言要让以色列不得安宁,来实现巴勒斯坦的完全建国。杀红了眼的双方不顾国际谴责、平民死伤,一副不达目的势不罢休的姿态,让人想起世纪之交时、远在高加索的车臣战争。
“暴政对暴民”的车臣悲剧
19世纪俄罗斯进军高加索后,便与车臣展开“暴政对暴民”的悲剧轮回。
为确保在高加索的稳定统治,俄罗斯对当地各族进行了近乎种族清洗的屠杀与驱离,却也就此被骚乱与起义缠身。托尔斯泰(Leo Tolstoy)《高加索的囚徒》(Кавказский пленник)便是这一背景下的作品,书名虽取自普希金(Alexander Pushkin)诗作、意指书中的绑架情节,却也反映此处人民的困境,不论是身为入侵者的俄罗斯人、还是作为反抗者的高加索各族人民。
其中,车臣人的反抗最为激烈,日常冲突、下山屠村之事不时发生,俄罗斯虽多次派军镇压,却依旧难止冲突,双方血仇也越结越深。苏联时期,车臣甚至一度响应德军,在“伟大卫国战争”中站到了苏联对立面,导致斯大林(Joseph Stalin)在1944年强制大量车臣人迁徙至中亚。赫鲁晓夫(Nikita Khrushchev)掌权后,流离的车臣人在1957年被批准回乡,但为防骚乱再起,苏共长期禁止车臣人担任该地区的最高领导人,直到戈尔巴乔夫(Mikhail Gorbachev)时期才打破惯例。
苏联解体前夕,高加索局势剧烈动荡,车臣、印古什和北奥塞梯的独立呼声此起彼落。1991年,时任车臣共和国总统杜达耶夫(Dzhokhar Dudayev)发表独立宣言,自身难保的苏联已无力阻止,只能在1992年由俄罗斯同意撤出全部行政机构,默许车臣质独立。但1993年俄罗斯宪政危机期间,车臣意图在高加索扩张势力,开始与达吉斯坦发生冲突,车臣反对派武装则受俄罗斯暗中支持挑战杜达耶夫,各派人马剑拔弩张,时任总统叶利钦(Boris Yeltsin)誓言收复车臣,战争终于在1994年爆发。
但没想到车臣的决战意志出奇强烈,俄军虽在猛烈空袭、漫长巷战后夺下了车臣首府格罗兹尼,却没能巩固占领,车臣不仅开始对俄罗斯民众发动恐袭,也对俄军发动奇袭,格罗兹尼再度易主。1996年,面临大选压力、战场失利的叶利钦只能与车臣签署停火协定,默认后者的独立地位,第一次车臣战争宣告结束。
此后北高加索的极端伊斯兰愈发泛滥,俄罗斯境内不时发生绑架、恐袭事件,1999年车臣再度入侵达吉斯坦,成为引爆第二次车臣战争的导火线。这次俄罗斯铁了心要收复车臣,开始不分日夜进行轰炸、发动凌厉地面攻势。战争期间不论是俄军或车臣武装,都犯下了大量骇人听闻的战争罪行,包括屠杀平民、虐待战俘、性暴力等,2002年的“莫斯科歌剧院胁持事件”、2004年的“别斯兰学校胁持人质事件”更让大量俄罗斯民众活在恐袭阴影中。
因此即便俄军已在2000年占领格罗兹尼,普京(Vladimir Putin)一直到了2009年才宣告车臣反恐行动正式结束。期间俄罗斯指派了第一次车臣战争中的老对手艾哈迈德·卡德罗夫(Akhmad Kadyrov)担任“车臣共和国行政首长”,主因是前者立场较偏向民族主义而非极端伊斯兰,且在这次战争中站到了俄军一方、而非车臣武装。2003年车臣宪法通过后,艾哈迈德·卡德罗夫当选“车臣共和国”(此处“共和国”为俄罗斯少数民族自治区而非真的国家)首任总统,却在2004年遭暗车臣叛军杀身亡。之后普京提拔了艾哈迈德之子拉姆赞·卡德罗夫(Ramzan Kadyrov),后者先是于2005年担任车臣共和国总理,又自2007年起担任车臣共和国总统至今,期间车臣情势也逐渐稳定。
前途未明的加沙
回顾上述发展,俄罗斯与车臣的血腥历史错综复杂,虽与以巴冲突脉络不同,却可在几个关键处相互共鸣。
第一,冲突起于一方占领,但双方都在之后的漫长斗争中,演化出既是加害者又是受害者的复杂身分。车臣悲剧起于俄罗斯进军高加索,但车臣人同样在反抗过程中化身刽子手,屠戮俄罗斯平民;以巴冲突始于以色列的战争建国,但巴勒斯坦人随后的武装反抗,也让不少以色列平民受害,包括这次的阿克萨洪水行动。
第二,冲突双方都存在希望和平共存的声音,不论是主动希望或被迫认为,但最终掌握话语权的还是强硬派,也由此导致了冲突的白热化。车臣在1996年第一次战争结束后,原本具有实质独立状态,却因巴萨耶夫(Shamil Basayev)等激进派有意并吞俄罗斯达吉斯坦、策划多起恐袭,俄方掌权的普京也无意妥协,引爆了第二次车臣战争。
以巴双方曾在1993年签署《奥斯陆协议》,作为两国方案的尝试,但身为激进派的哈马斯强烈反对,并且持续发动恐袭,更在2007年占领加沙至今。以色列强硬派也同样反对履约,右翼更在2000年第二次大起义后成为政坛主流,对以巴问题愈发强硬,两国方案基本上已名存实亡。如今的以色列与哈马斯战争便是恶果。
第三,经历国际与区域局势变化,两起冲突都发生了质变,不再是单纯的民族解放与独立斗争。车臣在巴萨耶夫等人崛起后,其斗争性质已从“反对俄罗斯帝国主义”走向“伊斯兰圣战”,年轻一代战士多受瓦哈比主义、萨拉菲主义影响,并且吸引到中东地区“圣战士”前来参与,甚至在热战结束后还持续发动恐袭、招募人员等,让俄罗斯即便收复车臣,还深陷反恐战争泥淖多年。
而以巴冲突一度表现为阿拉伯国家与以色列的对峙,但随著泛阿拉伯民族主义在1970年代消退,阿拉伯国家整体放弃了再为这个议题出兵流血的打算,随后一个个与以色列建交,这便是两国方案之所以可能的时空背景。然而1990年代中,立场激进的哈马斯崛起后,其不仅多了“圣战”的脉络,还与有意牵制以色列、同样反对两国方案的伊朗一拍即合,让这场冲突逐渐走向以色列、美国与伊朗的代理冲突,同样导致了问题的复杂难解。例如这次的阿克萨洪水行动,虽有哈马斯反抗以色列的本土议程,却也不能否认有伊朗干扰沙特、以色列建交的目的在其中。
总而言之,如今的加沙冲突与当年的“车臣战争”相当类似,以色列如果真要攻下加沙,也必然要重走当年俄罗斯的旧路:在付出极高昂的军事成本后,能得到一大块残破地带,以及不时复起的叛乱、隐入人群的恐袭威胁,而过程中被伊朗动员的真主党、也门胡塞武装等,同样会对以色列形成干扰。
但即便以色列能终结哈马斯对加沙的统治,战后加沙的前景与车臣相比,却是相当不明。据彭博社10月31日报道,美国与以色列正在商讨消灭哈马斯之后的三种方案:第一,由美国、英国、德国和法国组成多国部队,支援由沙特等地区国家组成的委员会暂时监管加沙;第二,参考1979年埃及与以色列和平条约下西奈半岛模式,在加沙地带组建一支由多国部队和观察员组成的维和部队;第三,将加沙地带置于联合国的临时监管下。
简单来说,以色列根本没有直接统治加沙的决心与信心,应是担忧成本过高、恐袭不断的缘故,所以急著要把统治权“对外发包”。其实在彭博社透露消息前,以色列就曾表示,希望把加沙移交给巴勒斯坦权力机构统治,但后者回应“以巴双方需要全面的和平愿景,约旦河西岸的事必须有个结果,然后连同加沙地带,共同制定一个两国方案”,显然也知道自己在加沙不具代表性,所以无意大方接下烫手山芋。
而在笔者看来,彭博社透露的三种方案,也都有一定的现实难度。先不论加沙民意反应如何、实质监管方需要付出多少安全成本,光是兼管方案的成形就是一大问题:联合国监管只能是暂时措施,最后必然要移交;阿拉伯国家已因这场冲突被迫疏远了以色列,如果还答应监管加沙,可能会面临“帮以色列维稳巴勒斯坦”的舆论成本,就像当今失去民心的巴勒斯坦政府一样;如果是西方多国部队监管,安理会表决能否形成共识?且如今连美国都想尽可能减少在中东的挹注,监管加沙除了增加以色列安全外并无实质战略好处,究竟哪些国家愿来自讨苦吃?
综上所述,加沙地区虽在重走车臣战争的老路,但在看不到未来统治者的情况下,似乎有些不知为何而战的迷茫。从这一视角来看,见好就收、在部分地带建立缓冲区,或许是以色列相对理想的选择,即便这一做法可能无法阻止哈马斯未来复起,但比起看不到尽头的未来安全成本与风险,老对手可能还相对可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