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鼠目寸光 美国式威权主义 哈伯马斯的警告不止于此

撰文: 泉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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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Donald Trump,又译川普)再度入主白宫后,世界范围内针对美国的批评就不绝于耳,尤其是特朗普于4月2日启动针对全球的关税战后,对于世界体系的悲观论调更是层出不穷。比如桥水基金(Bridgewater)创始人达利奥(Ray Dalio)认为,我们正目睹一场教科书级别的崩溃,包括货币体系崩溃、政治格局崩溃、世界秩序崩溃。

特朗普发起关税战前,哲学泰斗哈伯马斯 (Jürgen Habermas) 在《南德意志报》(Süddeutsche Zeitung)发表原题为《为了欧洲》的长文,既表达了对欧洲未来的担忧,对美国和特朗普的批判,也对全世界都在面临的数字威权主义发出提醒。德国“法兰克福学派”强调社会批判,作为该学派第二代的中坚人物以及德国当代最著名的公共知识分子之一,哈伯马斯虽已95岁高龄,仍在推出新作并持续在媒体撰文针砭时弊。

在《为了欧洲》一文中,哈伯马斯以俄乌战争为例毫不留情批评了欧洲的鼠目寸光,并坦言,对欧洲而言,特朗普重新掌权并引发美国政治体系动荡,西方主要国家领导人尤其是七国集团(G7)认同的美国主导的西方阵营格局已土崩瓦解,这场世纪变局将带来深远影响,不仅关乎乌克兰战争的走向与结局,更考验欧盟能否在新形势下找到自救之道,否则欧洲必将被拖入美国霸权衰落的旋涡。

尤尔根・哈伯马斯(Jürgen Habermas)。(资料图片)

对美国和特朗普,哈伯马斯也予以激烈批评,并认为特朗普向普京(Vladimir Putin,又译普丁或浦亭)主动示好,本质上承认了一个事实:尽管经济实力犹在,美国已失去超级大国的绝对优势,至少放弃了全球霸权的野心。此外,哈伯马斯也强调,中国崛起已成定局,政府通过“一带一路”的长期布局正收获战略红利;印度也开始在全球舞台发出自己的声音;巴西、南非、沙特等中等强国正以前所未有的姿态参与国际秩序重塑。东南亚地区同样经历着深刻变革。过去十年关于“多极化世界”的讨论骤然升温,绝非偶然。

值得一提的是,在文中哈伯马斯还借美国制度变革对全世界都在面临的数字威权主义发出提醒。在哈伯马斯看来,美国制度变革表象上会保留已被架空的宪法,实际上却在构建一种技术官僚与威权统治的混合体制。随着社会问题日益复杂,这种体制正好迎合了“去政治化”民众的期待——他们早已厌倦了承担重大政治决策的责任。政治学界早有“规制型民主”的理论,为这种趋势提供了学术包装。在这类体制下,形式上的民主选举就被视为足够,至于民众是否真正参与理性讨论,根本无关紧要。这种新型威权统治与历史上的法西斯截然不同,美国街头看不到制服游行,日常生活大体照旧——除了那些四年前受总统煽动冲击国会、如今却获得赦免的叛乱者。社会依然沿着清晰的文化分歧线严重分裂。挑战政府违宪的诉讼才刚刚进入下级法院。媒体半推半就,尚未完全屈服。高校和文化界开始出现零星抵抗。但新政府的行动效率毋庸置疑。

2025年4月9日,美国华盛顿白宫椭圆形办公室,总统特朗普(Donald Trump,左一)签署行政命令和公告时,密歇根州长惠特默(Gretchen Whitmer,右一)与密歇根众议院议长霍尔(Matt Hall,右二)。(Reuters)

这已经不是哈伯马斯第一次对技术官僚与威权统治的混合体制发出警告。自上世纪后半叶开始,哈伯马斯就开始对“公共领域”表达担忧,因为相较于欧洲过去的沙龙文化和咖啡厅文化,在工业社会来临后,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媒体落入了大型集团手中。在政治与经济精英掌权的情况下,一般民众的发声受到了限制,因此原本的“公共领域”沦为少数特权人士的发挥场域。而要想达到“有效通过”,首先便要克服权力不对等,并对“公共领域”进行重塑。

新世纪后开启的互联网革命尤其是自媒体的兴起,哈伯马斯在原有理论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提出,如今公共领域的生态再一次发生了改变。其在2022年出版的新著《公共领域的新结构转型与审议式政治》中认为,过去人们接收讯息的主要媒体是报章杂志,而这些新闻媒体多有编辑与监督机制,能为传递的讯息进行质量监督。然而,在自媒体当道的现在,人们接收讯息的管道多为社群媒体,且由于大部分人如今都有了发声的权力与管道,因此人们接收到的讯息虽然变多了,但也变杂了。在庞乱的讯息中,势必参杂了虚假与无用的讯息,会对人们的判断造成干扰与误导。再加上算法的讯息喂养,使人们无可避免地活在同温层中,难以接收到不同的观点,或与相反的意见进行交流与辩论。如此一来,看似开放的网络空间,实则存在了一定程度的排他性,并模糊了“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的界线。

哈伯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论资产阶级社会的类型》(The Structural Transformation of the Public Sphere: An Inquiry into a Category of Bourgeois Society)

与哈伯马斯的提醒类似,以色列人类学家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在《智人之上 从石器时代到AI时代的讯息网络简史》一书中也悲观断言,虽然人类能建立大规模合作网络,以此获取巨大的力量,但这些网络的建构方式注定了人类对这些力量的运用常常并不明智。事实上,人类正在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

赫拉利进一步阐释说,人类虽然积累了海量讯息,从DNA(脱氧核糖核酸)分子到遥远的星系,无所不包,却仍然无法回答生命中最重大的问题:我们究竟是谁?我们应该追求甚么?甚么才是所谓美好的生活,我们又该怎样过上这样的生活?我们虽然掌握了大批讯息,却还是像远古的祖先,容易受到幻想与错觉的迷惑。即使是现代社会,偶尔也会出现群众大规模失去理智的情形。而且人们往往深陷天真的讯息观而不自知,以为讯息越多越好,且讯息越多就越逼近真理和真相。在赫拉利看来,这种天真的讯息观为发展更强大的讯息科技提供了理由,而这种观点也成为计算机和网络时代半官方意识形态。

以色列人类学家尤瓦尔·赫拉利。(资料图片)

从这个层面来看,结合哈伯马斯的提醒和警告,看似被新技术和便捷讯息包围的现代人,究竟是更开放了还是更封闭了?新媒体的兴起究竟会削弱传统的统治权力还是会进一步强化数字威权主义?这显然不仅是某一个国家面临的课题,而是关乎整个人类社会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