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卷土重来敲响警钟 传统民主叙事危机四伏

撰文: 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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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行和能力备受争议的美国前总统、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特朗普(Donald Trump)强势归来,再度当选总统。在互联网上,有人因讨厌或担忧特朗普,对大选结果十分失望,只能再次寄希望美国长久以来的权力监督和制衡体系能约束特朗普。有人因厌倦既得利益集团和建制派政客长期把控政局,对已有一届总统任职经验却是政治素人出身的“局外人”特朗普充满变革幻想。然而,情况恐怕没那么简单。

2016年特朗普第一次当选时,既有侥幸成分,又反映出美国社会的困境。侥幸成分是指选举人团制扭曲民意,让特朗普在选民票比他的竞争对手、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希拉里(Hillary Clinton)少了200多万张的情况下当选。美国社会的困境是指特朗普的选民票相比于2012年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罗姆尼(Mitt Romney)多了200万张,其中一个重要因素是特朗普在传统共和党票仓之外赢得了许多昔日支持民主党的工人阶层的支持。当年便有不少分析认为民主党忽视了许多在全球化浪潮下利益受损的工人阶层,而特朗普精准捕捉到来自中下层群体的不满情绪。

然而因为特朗普在第一任期有太多备受争议的言行和政策,让大量的人认为他将威胁美国民主、美国长远发展和世界秩序。于是在2020年大选过程中,各种反特朗普的人集结成支持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拜登(Joe Biden)的联盟,让后者罕见赢得8100多万张选民票。可这归根结底不是选民多么认同拜登的德行和能力,而主要是讨厌特朗普,才选择相对可被接受的拜登。

即便这样,特朗普在2020年大选中依旧赢得7400多万张选民票,说明他的基本盘依旧牢固,说明有非常多的选民根本不认同民主党及其支持者对特朗普作出的负面评价。这背后的原因是复杂的,其中有两个显而易见的解释:一是美国已经严重撕裂为两个相互猜忌的群体,政治体系已经愈发难以协调、团结不同群体,政治与民众之间的契约出现危机;二是特朗普的许多支持者存在严重的不满、被剥夺的情绪,所以不论民主党及其支持者怎么宣扬特朗普的威胁,他们都一如既往地追随他们眼中的特朗普。

2024年11月13日,美国总统拜登(Joe Biden)在华盛顿白宫椭圆形办公室(Oval Office)与候任总统特朗普(Donald Trump)举行会面。(Reuters)

遗憾的是,当拜登不是因为他的德行、能力“无愧于总统职位”而作为对的人上台,其后果是他至多只能有限修复特朗普造成的冲击,在一定程度上让美国回归到世人所熟悉的传统路线,却难以弥合美国社会的撕裂,难以解决造成特朗普现象盛行的深层次矛盾。这样下去,一方面当初围绕拜登所集结的联盟注定会产生分化,有些人会继续支持他,有些人已经变得心灰意冷甚至有可能转而支持特朗普,另一方面本就不满于现状的特朗普支持者只会愈发愤怒,其结果是被压抑4年、满腔怨气的特朗普支持者,将与本就松散而又因拜登施政而分化、失望的反特朗普联盟狭路相逢,从而为特朗普同时赢得选举人票和选民票的强势归来打下基础。

如今的特朗普,不仅赢的选民票比2016年、2020年都多,有庞大民意的背书,而且他通过让共和党“特朗普化”而对已经获得参议院、众议院控制权的共和党的影响力明显增加。如果再考虑到目前的最高法院本就偏向保守,可以料想,特朗普在第二任期的权力将超过第一任期,他有可能变得自以为是。若是这样,他带给美国民主、美国长远发展和世界秩序的不确定性将大幅增加。

当然,不应低估美国监督和制衡体系的约束能力,不能小瞧专业的幕僚和经验丰富的文官体系的辅佐作用,不能忽视美国普通民众和精英阶层在长期以来的法治、自由、权利观念下养成的民情。然而在政治极化和社会撕裂日益严重的情势下,在美国建制派精英和既有政治体系的信誉备受冲击的背景下,再考虑到那么多人不认同美国司法体系对特朗普指控和定罪的现实,让人不能不忧虑美国民主防护墙能支撑多久。

2024年4月22日,特朗普“封口费”案开庭,特朗普出席庭审。(Reuters)

不可否认的是,无论是美国民主还是现存世界秩序,都存在诸多有待改进的问题。对特朗普的强势归来存在疑虑绝不代表要盲目偏信美国民主和现存世界秩序。特朗普现象的兴起恰恰印证美国民主体系所推选出来的建制派政治人物已经愈发难以解决深层次矛盾,已经愈发难以公正、有效地协调和团结不同群体,所以才会让那么多人近乎狂热地追随特朗普,哪怕后者被大批的精英群体所诟病。这归根结底是美国民主的重大挫败。

尽管在特朗普的支持者中存在许多观念保守的人、文化程度低的人、易于被假消息和怨恨情绪影响的人,但他们同样是一个国家可持续发展过程中不能忽略或遗落的群体。当他们近乎狂热地支持特朗普,当他们有强烈的被剥夺感、失落感,恰恰是对过去多年建制派精英领导的政府的重大诘问。

然而,建制派精英的重大挫败并不意味着今天美国选民把特朗普送上总统大位是对的选择。建制派精英固然有许多名不副实的地方,他们在选举愈发耗费大量人力、财力而美国阶层又高度分化的背景下往往容易被少数掌握大量资源的既得利益集团过多影响,从而有可能造成公共政策的制定实施慢慢朝向既得利益集团倾斜。这正是那些不满于建制派精英、有强烈失落感的人支持特朗普的一个关键原因。在他们看来,作为政治素人出身的特朗普是建制派精英圈层的“局外人”,有可能带来他们期待或幻想的革新。但他们忽略的是,建制派精英未能做好的事情,特朗普未必有足够的德行和能力去做好。

毕竟,不应回避的客观事实是,对于美国这样一个大型国家来说,政治事务往往错综复杂,既牵涉盘根错节的关系,又要应对波谲云诡的形势。在此情况下,若想成为真正解决问题的政治家,往往对品性、道德、智慧、手腕有比较高的要求。通常来说,除了少数天赋异禀之人,绝大多数的人要在专业领域获得重大成功,都得经历长时间的磨练和考验,关乎资源分配和人群互制的政治领域尤其如此。无论是史书上大量意难平的故事,还是选举民主中经常出现的“期望越高、失望越大”教训,都反复证明长时间磨练和人心检验之于政治家成长的关键意义。

在1787年制宪时刻,美国国父们是希望“德才都很杰出”的人来担任总统,但在选举民主结构下,这样的愿望被既得利益集团和民粹主义所侵蚀。(资料图片)

一个有志于仕途的人,只有让他经历充分的磨练和考验,再经过充分民主程序成为政治领袖,才能最大概率在民主框架下提升政治的贤能水平。否则,仅因民众一时之间的喜好,寄希望未经充分磨练和考验的人来激浊扬清,其实是人治思维,与幻想一夜暴富的侥幸心理一样。以此逻辑观之,尽管不排除特朗普在第二任期会有成长的可能,但许多特朗普的支持者寄希望特朗普能冲破利益樊笼和带领美国走出困境,大概率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特朗普现象是美国民主和美国社会危机四伏的一个病灶,化解危机的根本办法不是在传统建制派政客和民粹政客(其中有些是“局外人”)之间二选一,而是应该超越既有观念束缚。无论传统建制派政客还是民粹政客,从社会地位的表象来看,他们都是经过选举民主程序脱颖而出的精英,区别在于他们成为精英的方式或底色有所不同,前者与既得利益集团的关系更密切,后者更擅长迎合与鼓动选民。

然而与人们期待的“无愧于精英称号”的精英相比,无论传统建制派政客还是民粹政客,恐怕其中多数都有点名不副实。因为人们期待的“无愧于精英称号”的精英应该是在现实条件运行的范围内相对具有与解决复杂政治问题相匹配的德行和能力。可选举民主的逻辑决定无论传统建制派政客还是民粹政客要么倾向于迎合既得利益集团的利益,要么倾向于迎合民众短期内的诉求和情绪,而容易忽略事关长远利益、整体利益的重大问题或深层次矛盾。因为无论传统建制派政客还是民粹政客,其成长的路径都过多受到既得利益集团或民意短期情绪的影响,经常忽略长时间磨练和人心检验的关键意义。

既然这样,选举民主势必容易笼罩在既得利益集团和民粹主义的阴影之下,政坛充斥过多被既得利益集团裹挟的政客或华而不实的政客,没有多少人愿意坐长期磨练和人心检验的长期主义冷板凳。这样下去,社会将长期陷入被既得利益集团过多影响的政客与华而不实的民粹政客相互博弈的恶性循环之中,民众只能在“烂苹果之中选一个不那么烂的”,深层次矛盾注定难以得到有效解决,危机不断累积,直到政治和民众的契约趋于破裂。

欲从根本上化解困境,只能对选举民主进行扬长避短,超越传统民主叙事,既让有志于政治事业的人经历充分的实践磨练和人心检验,又让民众根据人性和理性的不同特点把民主权利运用在相对最合适的民主场域。因为政治人物经历充分的实践磨练和人心检验,才能最大程度实至名归,才能最大程度降低试错成本,才能最大程度让政治体系既公平又行之有效地协调不同群体的复杂关系,才能最大程度推行致力于化解深层次危机的结构性改革。因为只有让民众根据人性和理性的不同特点把民主权利运用在相对最合适的民主场域,短期民意、中期民意和长期民意之间的不同诉求才有可能维持动态平衡,才能有效防止既得利益集团和民粹主义的过多影响。无论特朗普本人有什么样的命运,放在更长历史周期的通常情况来看,特朗普现象已有力警示美国乃至人类社会亟需改进和超越选举民主模式。(关于选举民主和理想政体的进一步分析,详见《给民主另一种可能 扬长避短的新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