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缠的两种自由

撰文: 默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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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是哲学家关注的课题之一,但到底什么是“自由”?让我们由一个科幻故事说起。

 

想像有一班疯狂科学家,发明了一种能够操控人脑的仪器。这个仪器可干扰脑电波讯息,在当事人毫不知情以下改变他的想法。这班科学家悄悄用这仪器遥控国民,譬如每当有人出现挑战政权的想法,于亿份之一秒内便会被仪器侦察到,之后他们的脑电波会被干扰,反叛思想消失,变成只想著国泰民安、社会和谐的顺民。可以想像,被科学家操控了脑电波的民众仍会觉得自己很“自由”,因为他们总能按自己的意欲行动(那亿分之一秒他们无法察觉)。无奈,他们可意欲的内容,全已被外在力量“审查”和“修正”过,只是他们浑然不觉。

 

这个“脑操控”故事(灵感来自经典科幻小说《美丽新世界》(Brave New World)和《桃源二村》(Walden Two))令你毛骨悚然吧?没有任何人想成为被摆布的木偶,被他人manipulate,被政府洗脑。我们难以想像,活著纯粹只是作为展示他人(某些疯狂科学家)意志的工具。

 

但这恐怖故事巧妙区分了“自由”的两个层次:第一层是“按意欲而行”的自由,第二层是“拥有什么意欲”的自由。我想吃雪糕而立即吃到雪糕,是行使了第一层自由;但假若我是看见广告后不自觉地生起吃雪糕欲望,那我不见得拥有第二层自由。平日,两种“自由”纠纒在一起,难以分辨,但“脑操控”故事彻底分开了两者:国民有按意欲而行的自由,却没有决定意欲内容的自由。

 

崇尚自由主义的政治哲学者,一般只关心第一层自由,对第二层自由则很有戒心,因后者容易成为独裁者操控人民思想行为的借口。1997年去世的哲学家柏林(Isaiah Berlin)正是持这种观点。

 

纠缠的两种自由

 

柏林在著名的1958年牛津就职演说《Two Concepts of Liberty》里,将政治层面的自由(liberty in political sense)归纳为两大类:消极自由(negative liberty,即第一层自由)和积极自由(positive liberty,即第二层自由)。消极自由就是free from interference。当人的行动不受外界(包括他人和政府)蓄意干预(如胁迫和强制),能做他想做(又在能力范围内)的事,他便拥有消极自由。我们都知道“被囚狱中”、“被禁止谈论某些议题”等是失去自由,其实意思就是失去消极自由。虽然消极自由不可能毫无限制,但一些基本自由是不可被剥夺的。出入境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结社自由、宗教自由等等现代民主国家所保障的自由,便是具体和基本的消极自由。

至于积极自由,关注的是意欲的“来源” (source)。理性主义哲学家(如康德)认为,当人不受本能、情绪、外界环境等影响,由内在的理性去决定其行动时,他便拥有积极自由。但柏林指出,假若否定那拥有各种欲望、喜好的“我”是“真正的自己”,认为作理性思考的“我”才是“真正的自己”,那么野心家/独裁者便有机可乘。譬如他们会说:“我比你更聪明、更理性,因此比你更清楚你(按理性思考时)会怎样做,你要听我的!”又或者:“所谓‘真正的自己’,就是国家,就是民族。小我应为大我犠牲。”当年,柏林是摆明车马针对黑格尔、马克思等一路思路;而五十多年后的今天回看共产主义国家对人民的各种迫害,柏林的担心确实有理:“积极自由很容易成为彻底操控(total slavery)的掩饰”。

 

虽然在政治层面上谈积极自由很危险,但“脑操控”故事提醒我们,在个人层面上,只拥有消极自由的人生,是有所欠缺,甚至不值得活的。人必须有能力决定自己想些什么,欲求些什么,才称得上拥有真正的自由吧?换句话,就是要拥有“自由意志”(free will)。我们都本能地拒当“棋子”──无论“奕棋者”是疯癫的科学家、极权者、上帝或命运。

 

自由意志只是幻觉?

 

人会受外界影响(家庭背景、学校教育、政治制度、经济环境、媒体倡导的价值观等),这是肯定的,但人同时又可以是“自己的主人”,因为他拥有“抽离地反观自身欲望、信念、喜好、价值观,感到不满意,决定改变它们”的能力。当然,并非所有哲学家都同意这就是“自由意志”。譬如有人会认为:“你是否拥有‘自我反观’和‘对抗本能’的能力,是由遗传基因决定的,非你所能控制。如果你以为是凭自身努力、凭自由意志作出反观和对抗的行为,那只是幻觉而已!”

叔本华曾经讲过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水”的故事。水说:“我有时可以翻起巨浪(当海面刮起风暴时),有时可以喷向天际(当喷泉在运作时),又或化身密麻麻的气泡(当瀑布倾泻而下时),或变成蒸气消失(当温度够高)......但现在我并没有做这些,我自愿选择静静地流淌。”水并不知道,它的形态受是由外在条件决定的,它误以为可以自己作主,自作选择。到底人是像这沾沾自喜的水,被幻觉蒙蔽?还是如康德所讲,拥有自由意志?去到最后,似乎只能是信与不信的问题了。我无法证明人是拥有自由意志还是纯粹跟随因果律的存有,但唯有相信反观力来自于自己,意志强大是自身努力的成果,我们才可能自信满满的继续前行罢。

 

悲凉的是,现今世代,自动放弃自由意志,任由他人来替他作“主人”的人多的是。“堪舆大师说我今年没有事业运吗?那暂时不用太认真办事了。”“星座说我未来一个月减肥不成功?那我继续放纵吃自助餐算了。”“九型人格说我是享乐型?那我沉迷玩乐也是没得选择的吧……”会否有那么一天,大家甚至不介意由疯狂科学家来操控我们的脑电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