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获2024年唐奖汉学奖:从世界看中国 从中国看世界
唐奖教育基金会2024年6月20日公布汉学奖得主由美国匹兹堡大学荣休校聘讲座教授、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许倬云独得5000万元新台币奖金。每两年颁发一次的唐奖由台湾企业家尹衍梁捐助成立,被誉为“东方诺贝尔奖”,设永续发展、生技医药、汉学、法治四大奖项。
唐奖教育基金会肯定许倬云的研究不仅深入探讨中国长期历史的本质问题,更在通史解释上强调文化的包容性与交流,寻求中国在世界舞台上的定位。基金会说,许倬云著作展现了他对国家、民族及全人类的深切关怀,是一位兼具博雅理念与淑世精神的史家。许倬云自青壮年时期开始将社会科学方法融入史学研究,为专注于学院对话的传统汉学拓展了新方向。他证明汉学可以走出学术象牙塔,与人文社会科学各领域对话,从而对汉学产生根本性的影响。
许倬云发表获奖感言时表示,自己得到唐奖是幸运,世界上和他水平一样的至少还有10多名,“这不包括过去和未来的人”。许倬云也提到,他和2014年汉学奖得主余英时、2020年得主王赓武都是同年出生,虽各有专精和研究方向,相同点是都很认真念书。他期盼这次获奖能进一步带动年轻和中年学者,“到94岁还有人认可你,这比80岁中状元还难”。
许倬云是非常高产的历史学家。据《倬彼云汉:许倬云先生学思历程》记载,截至2022年,他共有中文专著58种、英文专著6种、中文合著及编著26种、英文合著2种,共计92种、212个版本行世,他的《万古江河》不仅成了畅销书,还曾作为清华大学向新生发送录取通知书时的推荐书目赠送,校长寄语新生“从历史文化中汲取力量”。
“抗战期间的事情影响我一辈子”
许倬云出生于1930年,家里兄弟姐妹八个,他排行第七位,父亲许凤藻是国民党海军少将,母亲章舜英,出身无锡官宦世家。抗日战争爆发的时候,许倬云只有七岁,因患有先天性的肌肉萎缩,一辈子离不开拐杖,战争期间只能被家人用筐挑着或揹着,随战线四处迁徙。
在《十三邀》节目中谈到抗战往事时,许倬云忍不住老泪纵横,他这样回忆道:“我抗战期间的经历影响我一辈子,也影响我念书选方向,以及我关心的事情。抗战期间是求死不得,求生不成。我又是残废,也不能上学,七岁抗战开始,我到13岁才能真正拄着棍走路,我就跟着父母跑,我父亲的工作是战地的文官,所以我们也就是战场前前后后,常常就住在乡下,老百姓那去借个铺,庙里面借个地方就住下,所以我跟老百姓的日子很接近,农夫怎么种田,七八岁的小孩坐在地里去抓虫子,这些经历让我在中国内地的日子看了很多,我的心一直念的那些人。我们打八年是靠农村撑起来的,那时候的农村,各地撤退的人,或者拉锯战术前线撤到后边农村,农村人一句闲话不说,接纳难民,多少粮食拿出来一起吃,没有(粮食)一群人也一起饿,满路的人奔走,往内陆走,没有人欺负人,挤着上车,挤着上船,都先让老弱妇女往上推,自己留在后面,大路上奔走,多少老年人走不动了,跟孩子说你们走。”
在另外的场合,许倬云还谈到战争期间在重庆的见闻。在重庆吴家营广场上,看到大批从战场上擡下来的伤兵,开刀没有麻药,鬼哭神嚎。绝大部分伤者在痛苦中一天天死去,幸存者只有极少数。还看到一排排年轻的川军小兵从面前经过,直奔台儿庄。母亲在路边烧水给他们喝,对着年幼的许倬云说:“这些兵,恐怕都不能再回来了。”后来他翻看了那段历史,才晓得川军派出的一个师,从士兵到师长在台儿庄全体阵亡。
在《家事、国事、天下事——许倬云先生一生回顾》一书中,许倬云这样记录他在农村的见闻,“我所谓的穷,指的是一间房子......大概十五坪左右,一边是火塘,一边是睡觉的地方,另外一边放农具。这是我所看见最穷最穷的人家,没有烟囱,只有一扇门,两个窗,没有炕,没有床......也没有隔间,睡在地上的稻草堆上,就跟牲口住的地方差不了多少。虽然家里就有煤,烧煤不用花钱,但煤运不出去,也赚不了钱。”“从万县到老河口,我们走过一个村子,一个活人也没有。村民染上一种不知名的瘟疫,逃的逃,死的死,全村都死光了。村外有些新坟,村里的房子空荡荡。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活的老太太,但是第二天她也死了。”
因为农村的经历,让许倬云笃定“中国不会亡,也不可能亡”,他的历史观也由此展开——最短的是人,比人稍微长一点的是政治,比政治稍微长一点的是经济,比经济稍微长一点的是社会,时段最长的是文化,更长的是自然,他的第一部英文著作《中国古代社会史论》、第二部英文著作《汉代农业》,写怎么种田,这也是他早年农村经历的结果。也因为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酷与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让他比平常人更能坦然面对生死。
所以当被问到“是什么让您历经苦难,却依然保有对生命的热枕和对人的关爱?”许倬云说,“我生来残疾,行动不便,世人觉得苦,于我都是平常,习惯了。人老了,怕战争,因为见过战争里的苦,那么多人,并没有犯什么错,就这么死了,而我还活着,有什么想不通的呢?你见过苦难,你不能不生出慈悲来。每一个人的苦,都是你的苦。你不能不去关心他。人活着,不能只有欲望,得有灵魂。灵魂的形成需要知识,需要经历,更需要从知识和经历思考和领悟到的智慧。我把我的感悟分享给大家,解不了每个人的苦,但是是个参考,是个指望。”
从世界看中国,再从中国看世界
抗战胜利后,父亲许凤藻很快退休,许倬云也插班进入无锡辅仁中学就读高中。在此之前,因为身体残疾,许倬云只能在家自学,接受来自父亲、兄姐的指导。进入高中后,许倬云在老师和同学的帮助下,跨过小学、初中直接进入高中,并最终顺利毕业。读完高中后,父母准备送他进入荣德生在1947年创办的私立江南大学,但震荡的时局打乱了计划,1948年底,许倬云随二姐许婉清夫妇南下去了台湾。
到台湾后,许倬云很快进入台湾大学,就读外文系。但一年后,许倬云转入历史系,历史研究自此也成为他一生的志业。公开资料显示,从外文系转入历史系,得益于时任台大校长傅斯年的建议,当时机缘巧合的,傅斯年看到许倬云的入学成绩,认为他应该读历史系。所以大二开始,许倬云以历史系为主,考古人类学系为辅。台大毕业以后,许倬云到了台湾“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史称“史语所”,做助理研究员。再后来,在胡适的推荐下,许倬云获得纽约华侨徐铭信的1500美元奖学金,得以赴芝加哥大学攻读博士,主要研究埃及和两河流域的考古,以及小部分希腊考古和中国古代研究。
不同于其他留美学子,从芝加哥大学毕业后,许倬云回到了台湾,继续供职于史语所,直至担任历史系主任。但好景不长,迫于变化的时局,1970年许倬云再次来到美国,在美国匹兹堡大学客座访问,并最终定居下来直至今天。
在《十三邀》节目中,许倬云妻子孙曼丽在回忆离开台湾到美国的选择时说,“现在我还常常在想,到底我们是该待下来,还是不该待下来,如果我们没有离开台湾的话,他活不到今天,他气也气死了,他那个脾气又大,看不惯的事情的时候,又不能不说,那你不找人麻烦,人找你麻烦,待下来以后就逐渐地觉得是一件好事,就是你从一个不同的文化跳到另一个文化的时候,人就睁开眼了。”据悉许倬云当年离开台湾远走美国,是因为无法接受国民党对校园的干涉,以及对复杂人际关系的疲于应对。
“睁开眼”的许倬云,既从世界看中国,也从中国看世界。2023年,许倬云八易其稿,完成新书《经纬华夏》,结撰出一部华夏文明从成长到成型的传记。该书跳脱出中国文化内部演变的叙述,以“大历史”的观看视角与思维方式,对华夏内外的历史互动进行了全新的归纳排列,再现了中国大地上人群、族群、文化互动融合的轨迹。在超越五千年的长程叙述中,许倬云借由对中国地方性文化如何交缠为一,以及中国如何应对来自世界之冲击的细致分析,最终揭示了华夏文明能够延续至今,并将绵延永在的核心与奥秘,以赤子之心瞻见了一个有根底、有方向的中国。
在全书结尾,许倬云说,“我要从世界看中国,再从中国看世界。采人之长,舍人之短,在我们源远流长的基础上,熔铸一个真正的全球化文化的初阶,在更远的未来继长增高。拳拳此心,以告国人。”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教授姚大力这样评价该书——如果说《万古江河》犹如一幅构图细密、笔触重厚的西洋油画,那么本书更像浓淡相宜、舒卷自如的中国山水。现代人类属于同一物种。中西文化完全可以在各方自我检审、相济互惠的交流中臻于大同。
“大同世界”,也正是许倬云的终极理想。在《十三邀》节目中,他也直接表达了自己心中的“理想国”——“我希望的是没有国家的界限,所有的事务在人跟人之间磋商、协调、协议之后大家一起做,资源不需要斗争、不需要夺,这是我所希望的事情。”在《万古江河》的自序里,许倬云也有类似表达,“我们今日正在江河入海之时,回顾数千年奔来的历史长流,那是个别的记忆;瞩望漫无止境的前景,那是大家应予合作缔造的未来。”
“常民的历史”
理想是丰满的,但现实往往很残酷。今天眼见战火冲突四起,以及人类共同面对的气候危机、粮食危机步步逼近,再加上经济危机的交缠,恐怕鲜有人对未来感到乐观和有信心。这个世界会好吗?人类未来向何处去?成为很多人心中的大诘问。
作为历史学家,不管是畅销书《万古江河》还是《经纬华夏》,有着许倬云一以贯之的“大关怀”。而支撑起他的“大关怀”的,正是常民,是一个个具体的人。许倬云多次表达过自己“为常民写史”的主张和追求,而这样的历史观,源起于芝加哥大学接触到的年鉴学派和大历史的概念,具体来说,就是“从小事情看大,从大事情看小”。
许倬云曾解释说,“什么是从小事情看大呢?比如说你要讨论到一个城镇的内部结构,这个小镇就是一个小的背景,可反应一个中古的社会。从大看小是什么呢?比如说什么叫资本主义历史?资本主义怎么演变的?这是大题目,可着眼点就是常民的生活,商人、船员等等关怀的事情。年鉴学派对我刺激最深的地方就是,它说政治家的历史,就是政治家一个人一辈子的事情,朝廷历史就是一个国家、一个政府一段的事情,但是这些事情的后面,有大的社会,大的自然环境,有宇宙,这个大的背景是长久的,长时段的,一个地理环境的影响是长时段的,这就是从大往小看,实际上从小往大看更重要,所以一叶落就知道秋天到了。”
从普通人的视角展开历史的微观书写,也越来越成为很多历史学家的选择。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历史学博士、澳门大学讲席教授王笛也曾做客《十三邀》,他在茶馆做调研,收集手抄报,不断缩小着研究视野,先后出版了《历史的微声》、《袍哥》、《碌碌有为:微观历史视野下的中国社会与民众》等著作,在《碌碌有为》中,王笛采取微观视角,几乎写尽了中国历史与人直接相关的一切:日常、文化、家族、群体、法律等等。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王笛直言不讳地说,“作为一个历史研究者,我反对那种说法,即我们一定要研究重要的、重大的题目。我不反对研究大题目,但是反对只研究大题目。每天的日常生活难道不重要吗?”
此外,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暨历史学系教授罗新也因《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而成为微观历史写作的代表,罗新决定着手写北魏宫女王钟儿的故事,是顿感瘟疫之下,大时代里的普通人太容易被巨大的外力打翻,成为夹缝中的人。他说,“看到那么多具体的人的困难、彷徨、困惑,我也没什么能做的事情,但做一点是一点。”“这个故事值得讲述,因为主人公在任何意义上都是弱者和边缘人,而关心弱者、为边缘人发声,不正是当下历史学家的重要责任吗?”对于为何对帝王“不再热情”,罗新给出更为直接的解释——“我非常讨厌历史学家对皇帝们的过度热情,所以我尽量不写。我写这本书,就是想要抗击民间阅读的这种热情。传统治史的倾向,一般是围着皇帝来说话,我不想再做那样的事情。”
虽然王笛和罗新写的都不是通史,但与许倬云“为常民写史”的底色是一致的。华中师范大学紫江特聘教授许纪霖在给许倬云《中国文化的精神》一书所做的序中说,这本书“不是从精英的观念,而是从一般普通民众的态度,来考察日常生活形态中的中国文化。”用许倬云自己的话说,“从开天辟地以至江湖豪侠,从男女私情到精怪现象,涵盖的范围看上去凌乱,却也代表了中国一般老百姓的喜恶和褒贬。一般老百姓,很少会在谈话中引用四书五经、二十四正史。他们的历史观,就是这些故事串联在一起的一套评价体系。”
以“人”为起点,我想我们可以找到出路。这是许倬云从小事情看到的“大”,也是他希冀的理想国的努力方向。
往里走,安顿自己
作为历史学家,许倬云的“大关怀”是为中国、为世界、为人类找到出路,但难能可贵的是,他始终也在“以自己作为方法”,尝试为今天困顿中的年轻人寻找出路,而且没有居高临下,也没有生硬的说教,而只是以一个“走以前”的长者姿态,发出谆谆之言。
在《十三邀》节目中,当许知远追问在这样的新旧转换的过渡时刻“个人的解决方案是什么”时,许倬云说,“我伤残之人,要能够自己不败,不败不馁,幸亏从小生下来就如此,如果长到15岁,一棒槌把你打倒了,那完了,起不来的,我从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是残缺,不去争,不去抢,往里走,安顿自己。只有失望的人,只有无可奈何之人,他会想想我过日子为什么过,看东西要看东西本身的意义,不是他的浮面,想东西要想彻底,不是飘过去,这个是难得有的机缘。”
往里走、安顿自己,既是许倬云自己的经验和方法,也是他对今天年轻人的寄望和期许。2022年9月,由冯俊文执笔、许倬云口述的《往里走、安顿自己》出版,在书里,许倬云语重心长地讲自身的经历,讲历史人物在低谷期如何自处,讲中国文化的“忠恕”之道,劝诫世人往自己的内心求得安稳与平静,勉励年轻人多学广问,不要自我设限。“读书不是为了学位,读书是为了获得一种判断世界的能力。”“理想就是尽我的能力,做我可以做的事情。”“各位的身体里都有一个自己,这个自己是最宝贵的东西。在你二三十岁的时候,要寻找自我,不要糟蹋它。第一,不要被欲望糟蹋;第二,不要被自怜糟蹋。”“放开眼睛去看,张开耳朵去听,天下没有一个东西,不是你的功课。”这样的劝慰之言,对当时正身处疫情中的人来说,无疑是极大的心理抚慰。
2022年新年,许倬云还录制了一段与年轻朋友对话的视频,他说:“今天的发言是在病房里面,这是医院帮助我在家设置的病房。镜头前这个是电动吊兜,把我从轮椅升到床上,从床上提回到轮椅。我自己不能动,要靠机器帮忙。在这种情况下,我与各位共同努力的时间不会太长久了。当然,每一句话都出自我的诚心。世界永远有许多难测的风云要来,你时时刻刻要准备自己面临风云,不要乱,不要慌。所以养成这个态度,你要常常记得培养自己,你的欲望是不是完全能够实现?你的希望是不是可能在那里,还是你的欲望根本不能实现?或者希望不在那里?”
虽然对今天的教育、对今天的知识分子、对今天个人主义之下日渐疏离的人伦关系,许倬云始终忧心忡忡,他说今天的教育,教育的是凡人,是过日子的人,今天的文化,是一个打扮出来的文化,是舞台式的文化,是导演导出来的文化,今天的知识分子,是检索机器,今天的人伦关系的真正挑战并不来自于AI,而是人跟人之间不再有面对面的接触,人把自己封锁在小盒子里边,忘了外面有血有肉的别人,但许倬云仍笔耕不辍,还在尽力发表观点、提出意见,按照他的说法,就是“怕在走以前还有遗憾,没有把话交代够。”
2023年的时候,许倬云全身只有一个小手指可以动,但他的思绪始终在全速运转,还在继续寻找新的出路和可能。“历史要活学活用,不是找例子,也不是保存东西,而是全世界人类曾经走过的路,都算我走过的路。这样,可以排出无数的选择,让我们在找路的时候,绝对不会只有这一条路或者这三条路。”许倬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