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哲学(五):如何成为自己?

撰文: 郭世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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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之前的探索中,我们已经逐步从自己的生命走进了世界,在世界之中有著对亲人、他人、社会和命运的牵挂。在世界错综交缠的十字路口,我们如何成为自己?如何找到一条毕生都可以遵循的道路?

我们在〈中庸哲学(三):谁问我是谁?〉中说过:“在人回到自身,思考自身最隐蔽的生命时,恰好发现自我已经向他人敞开;而当我们真诚的回应他人、回应世界的时候,我们才能真正成为自己。”然而人在真诚之中如何成为自己?当我面对他人的异陌性和世界的不可操控性时,真诚到底是把自己脆弱地暴露于危险之中,还是真正的自我完成?

不真实的存在

在汉语之中,“诚”和“成”有字源学上的关联。“诚”同时也是一个“成为”的过程,所以《中庸》说:“诚者,自成也。”因此,当宋明理学家解释《中庸》时,往往会赋予“诚”一种本体论的地位。他们认为,诚是天的德性,也是天创生万物的生生不息的力量,故《中庸》说:“维天之命,於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而人作为天创造的物,同样禀受了诚的特质,因此应该效法天的生生不息的力量,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然而我们已经在第一篇说过,这种天赋德性的解读并不符合《中庸》的原意。

事实上,对于《中庸》的作者来说,人和天之间有著一个存在论的差异,传说中的天人合一并没有那么自然而然的成为人存在的根基。在人生的迷茫、他人的触动和世界的牵挂中,我们发现作为天命的人生处处充满著危险、疑难、挑战和陷阱,这就是人跟天、或其他一切自然的存在者之间的一个鸿沟。对于一切自然的存在者来说,A就是A。一只马就是一只马,一只羊就是一只羊;无论做甚么,马都不会变成一只羊。对于《中庸》来说,这个最简单的同一律,关于存在最简单的事实就是天的最大的德性。天如果创造了一匹马,那匹马就是马,不会不是马,天的创造就是这种纯一的同一性,世间万物都首先透过同一性来成为自己。因此《中庸》说:“天地之道,可壹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造物之道是不二的、同一性,因此每一个受造之物都是独一无二的,不能比较、不能被测量、也不可以被人类的知识和概念所估量。【注1】

然而人却和其他自然物不一样,人的存在不受这种同一性庇荫,因此只有人会质疑存在的意义,会思考自己应该存在的方式。当孟子判定人性为善的时候,其实已经隐含了这一点:当人不按照人的方式来存在时,人不可以为人,人可以变成禽兽,甚至禽兽不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当海德格定义人的存在(Dasein)时,人的第一个身分就是对存在的发问者。只有人能对其自己的存在提出疑问。这一点构成了人与天的最根本的分别:人可以(而且往往是)不真实的存在。因此《中庸》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天的道是纯一的同一性,天创造的A,它就永远都是生而为A,天创造的就是事实本身;事实本身只有一个,没有任何欺骗与幻象。相反,只有人能把A认作是B,在事实之上构筑起一个理念、价值和意义的世界,也从此有了掩盖事实、欺骗与幻象的可能。所以说,天是真诚的,而人只能在透往真诚的通路中成为自己。

因此《中庸》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天的道是纯一的同一性,天创造的A,它就永远都是生而为A,天创造的就是事实本身;事实本身只有一个,没有任何欺骗与幻象。

学诚之路

透过天道与人道的对比,《中庸》的作者告诉我们,人成为自己的方法就是如天一样,如其自己一样的存在,没有任何掩饰和欺暪。然而作为不诚的人,就只能通过学习来成为自己,故《中庸》说:“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如果能生而自然而然地成为自己,就是自天而自然明道的圣人;但对一般人来说,只能先通过明白道理,才能慢慢成为自己,最后在自己的生命之中证明自己领悟的道理,达到“诚则明、明则诚”。

这里的教如同“修道之谓教”中的教,都是参考别人已经走过的人生道路,参考先人总结出来的人生道理和价值,所以说:“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在我们思考如何成为自己的过程中,我们必须透过博学、审问、慎思、明辨和来学习其他人流传下来的知识、智慧、处事之道,最后在自己的人生中笃行出来。这一点使《中庸》区别于大部分存在主义思想;虽然《中庸》以人的纯粹的存在作为出发点,要求人找到自己的存在道路,实现自己,但这种存在处境不只是对传统和历史的解构,相反,只有在回到最原初的存在处境中,传统的文化、价值和哲理才能得到最真切的领会。

然而,对现成的文化、价值和哲理的学习不等于毫无反思地找到一个信仰,然后倾尽生命在其中。对《中庸》来说,任何现成的规范都只能暂时提供一个指引,我们学习前人留下来的东西,只能帮助我们处理一部分的问题。例如我们学习了医学的知识可以帮我们达至健康,但不可以完善我们对道德追求等等。因此,作何学习的对象都只能帮助我们完成生命的一部分,这个部分就是生命的一“曲”。《中庸》告诫说,学习人生之道,不能操之过急,要从一部分慢慢来做,所以说:“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在人生的一个部分做到了真实的自己,它就会成为自己的一个具体的、有形有质的特质;比如一个人努力学习成为一个科学家,学习的过程不只是对外在知识的掌握,更会慢慢形成严谨、讲求逻辑、有求真精神的性格。这些性格会随著年月而渐渐变得明显,变成一个人最引人注目的特质。这些特质会慢慢成为他理解世界的方式和处理事情的方式,在对这些特质的运作当中,这些特质的价值会渐渐被他乃至他身边的人理解明白,直到他真的明白体会了这些德性后,他就可以作为一个严谨、讲求逻辑、有求真精神的人来面对人生的各种处境和问题。这时候,这些特质已经被完全内化,而不是追求和学习的对象。他能灵活变化,因应不同的处境作出正确的抉择,达到中庸之境。此时,对这些从外在袭得的人生理想、规范、文化、价值、哲理都会进入化境,与生命融为一体。

中庸哲学系列(二):人生的道路在何方?(文章链接)

与他人和世界共在

这个学习真诚地存在而成为自己的过程,其实是一个自我与他人和世界的不断对话、协商和调和的过程。因此当《中庸》说向他人敞开和回应世界时,不是说毫无反思地、随心所欲地行动,也不是说完全敞开自己受世界的支配;相反,“诚之”的过程让人生的每一个时刻都是一个反思和学习的契机,在每一个当下中,人都能重新反思自己与世界和他人的关系,选择用一种方式去解读和领悟这个存在的瞬间。人学习成为自己的过程,同时也是学习如何与他人和世界共在的过程。人成为自己的过程,其实就是学著回应那首先由他人和世界所打开的问题,在自己的生命中找到一个回应。人的完成也是对这些一切问题的完成。所以《中庸》说:“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从这里的“与天地参”可见《中庸》并没有采取后来常说的“天人合一”的世界观,反之,天地人为“三”。这个“参/三”表示天、地、人在宇宙中有其各自的地位。人作为天与地的“之间”,就是在天地中的漫游者,在世界之中找到自己的道路,并使天地万物都恰如其分的安在其中。只要人的存在被安顿了,人就不会用错误的存在观念去宰割天地万物,不会用不真实的存在的身分去测量和消耗万物,反之,让万物如其天所造一样安于其性。

人的完成也是对这些一切问题的完成。所以《中庸》说:“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结论:不息之存在

由此可见,“(真)诚”与人的“(完)成”的连系不只在于人敞开自身,更在人生之中的每一个瞬间以这种敞开的精神去接纳他人和世界,从而在每一个当下重新解释自我与他人和世界的关系。这里要求的是对人生无时无刻的反省与参与,并从中回应他人与世界。根据《中庸》,人要成为自己,首先要洞察到的是天与人的根本差别,洞察到人存在的不可确定性,并且理解到这种不可确定性同时是生命每一秒都可以重新解读的契机,并在不断的学习和与世界的调和中一步一步慢慢地修筑起自己的人生道路。与人生的“不可须臾离”相应,人成为自己的过程是一个无时无刻不停息的过程,故《中庸》说:“至诚无息。”这个不息就是生生之德。与宋明理学的理解不同,生生说的不是天与之间同质的德性;相反,这是人要面对天与人的差异时,为了完成自己而必须具备的精神。所以生生不息,不是天赋予人的潜能和优点,而是天对人施加的最根本的天命。人就是这样一个存在:只有在命运之中自强不息,才能成为自己!

继续阅读:中庸哲学系列(四):如何看透这个世界?​(三):谁问我是谁?(二):人生的道路在何方?(一):在无奈的命运中如何思考存在?

注释注1:事实上,只有当人使用类的概念来指称一类物件、或在一物中抽象出诸如长度、重量等标准时,测量才是可能的,关于物如何由人的观念创造,可参看前文〈庄子之物论:一个现象学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