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政变】民族分裂与民主团结 缅甸为何走入近年国际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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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文编按】缅甸最近发生军事政变,国务资政昂山素季遭到软禁,国家由军政府掌管,让国际担心缅甸自2015年大选后,走上民主化的路程再度夭折。有说民族国家是民主制度得以运行的基石,自二次大战以后,独立后的缅甸长期受困于境内多个少数族裔间的冲突,政治改革亦长期受军政府独裁统治扰攘,国际社会忽视对缅甸乱局的关注,让这个国度半世纪以来走上了荆棘满途的发展道路。近日军事政变亦正反映了昂山上台后,缅甸本身结构上的政治问题仍根深蒂固。这次节选了由八期文化出版的《缅甸:一个徬徨的国度》序言,这本书写于昂山担任资政早年,作者Benedict Rogers是亚洲人权问题专家,回看他为大家娓娓剖析缅甸近代以来,多次不平坦的际遇所涉及的种种原因。

前言

二〇〇八年二月十一日,我与当时担任克伦民族同盟秘书长的曼沙共度了半日时光。克伦族是缅甸有数最大几个少数族裔之一,而克伦民族同盟是代表缅甸克伦人的主要反抗组织。我与曼沙颇有交情,每在造访美索时,总会去拜访他。美索是一座位于泰缅边界的小城,驻有许多缅甸流亡民主团体。曼沙的女儿也是我的友人。

二月十一日那天,经由曼沙的安排,我与原在缅甸军中当孩子兵、后来躲进克伦族地区、获得曼沙庇护的孩子会面。那天从上午八点到下午一点,我一直待在曼沙家里。在与几名过去的孩子兵访谈过后,我与曼沙以及克伦民族同盟其他几位资深领导人开了一次会。之后他邀我留下来与他共进午餐。那天他神清气爽,以柔和但坚定的语气谈著克伦族的政治与人道情势,他拿他英语能力的进步开玩笑,言语间颇以他几个旅居海外的子女也已参与这场抗争为荣。

2021年缅甸政变:图为2月19日,示威者在仰光街头抗议军方发动政变。(Reuters)

三天后,情人节那天,几名匪徒来到曼沙的家。他们穿过大门,走上曼沙坐著的游廊──三天前,曼沙与我就坐在那里。他们用克伦语向他问候,还为他献上水果。然后枪杀了他。

尽管缅甸现在可能已经开始改变,但半个多世纪以来,在军政府恐怖统治的淫威下,缅甸人民一直在自己的国家过著仿佛囚犯的生活,甚至在逃到邻国边界以后,他们仍然不安全。近年来尽管出现一些改革,但恐惧与猜忌之情仍然弥漫,特别是在少数族裔间,这种情绪尤其浓烈。曼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遭缅甸军政府派人跨过泰国边界暗杀的。枪杀他的匪徒据信是克伦人,甚或还与曼沙相识,但他们毫无疑问都是军事执政团找来的打手。曼沙所以遇害,是因为他是反对军政府最力的人。能够在民主运动大环境中沟通种族、宗教与政治歧见的少数民族领导人寥寥无几,曼沙是其中一人。他能整合民众,统一口径追求联邦式民主与全民平等的共同目标。

一些克伦族领导人失之狭隘,只重视他们克伦族本身的斗争,但曼沙不一样。他看的是整个缅甸的远景。他一方面与以缅族为首的民主运动、与其他少数族裔密切合作,同时还能对自己的克伦族人全力奉献。他以纯熟的技巧在克伦民族同盟内部派系与全民民主运动之间排难解纷,设法达成所谓“强硬派”与“和解派”之间的协议。强硬派强调武装斗争、国际制裁与不妥协,而和解派则认定使用军事手段永远无法赢得这场斗争,应该运用谈判追求与军政府的政治解决。缅甸民主运动领导层主要都是基督徒,而缅甸人民基本上都是佛教徒,但身为泛灵论信徒的曼沙,却能沟通这一切宗教上的差距。他与国际媒体、政要与非政府人权组织关系良好,是著名的克伦族喉舌。就在军政府筹划的新宪公民投票即将举行之际,当局将曼沙视为对军事执政团的威胁。缅甸军政府会竭尽全力封杀反对派声音,曼沙遇害事件就是例证。

五十多年来,缅甸连续受到几个全世界最凶残的军事独裁政权的统治,在其下苟延残喘。这些残民以逞的政权,把酷刑与强暴当成作战武器,用奴工与人民做为扫雷工具,还全面、有系统地强征儿童充军。二〇一〇年上台的政府名义上虽是文人政府,但领导它的都是原先的将领。他们在二〇一〇年脱下军装,举行缅甸二十年来第一次选举,如此而已。二〇一〇年选举根本是明目张胆的骗局;五年以后,军政府再次举行选举,这一次的做法精进许多,若干类似民主的机制也开始出现。但幕后操控的老板仍是军方。

缅甸在一九四八年独立以后,曾享过十年民主。之后,由于共产党与几个少数族裔团体发动武装暴乱,把国家闹得四分五裂,尼温将军领导的军事政权遂以重建治安为名,将文人政府赶下台,取而代之。一九六〇年,新选举举行,原本由吴努总理领导的文人政府重新视事。但两年后,尼温发动政变,军政府自此以后一直统治缅甸,成为全世界统治时间最久的军事政权。不过,随著其他军事独裁统治的凋零,特别是阿拉伯世界几个政权的土崩瓦解,缅甸军事执政团也终于似乎开始走上一条新道路。缅甸问题专家伯蒂‧林纳在二〇〇九年指出,自一九六二年以来在全球各地夺权的军事政权,如今只剩下两个:缅甸与利比亚。两年以后,利比亚政权垮台,缅甸政权也似乎正在改革。只是缅甸这些改革大体上不过说得热闹,实质上并无建树。没有建制性的议会与宪法改革,缅甸不会得到真正解放,还有最重要的是,不能建立一种让境内少数民族达成政治和解的政治进程,缅甸永远无望和平。仇恨性言论、歧视性立法与反伊斯兰的暴力,造就了声势强大的佛教徒国家主义,也威胁到刚开始萌芽、还很脆弱的自由。

根据二〇一四年一项有争议的普查,人口约五千一百万的缅甸是东南亚种族与宗教最复杂的国家之一。说缅甸语的缅族是缅甸多数民族,除缅族以外,缅甸还有以下七大族裔团体:克伦族、克耶族、掸族、孟族、克钦族、钦族与若开族。其中克伦族、克耶族、掸族与孟族住在缅甸东部与南部的泰、缅边界(不过大多数克伦族人住在伊洛瓦底江三角洲、德林达依专区与仰光);克钦族住在缅甸北部与中国边界沿线;钦族住在缅甸西部,散居印度与孟加拉边界地区;若开族则住在与孟加拉接壤处。此外,缅甸还有巴欧、拉祜、傈僳与那加等无数次少数族群,以及其他更小的族群,例如佤族,说汉语的果敢,以及在所有少数族群中最受迫害的罗兴亚穆斯林。自缅甸于一九四八年脱离英国殖民统治独立以来,许多这类族群团体都曾不断对缅族主控的中央政府发动武装斗争,他们一开始争的是分离与独立,但时至今天,他们几乎都在争自治、争平等权、争缅甸境内联邦式民主。许多族群团体已在一九九〇年代与军政府签下停火协议,但克伦族、克耶族、掸族与钦族仍在不同程度上继续战斗,直到初步停火协议于二〇一一与二〇一二年之交达成为止。相形之下,克钦自一九九四年起停火,直到军政府十七年后在二〇一一年对克钦发动狠恶的新攻势,才又重启战端。促成全国性停火的进程慢得让人伤神。

缅甸国务资政昂山素季2013年9月在新加坡出席峰会。(Getty)

占缅甸人口大宗的缅人也一直在进行争民主的抗争,发生在一九六二、一九六七、一九七〇、一九七四、一九八八、一九九六与二〇〇七年的抗议事件就是明证。其中一九八八年那次事件,尤其引发对军政府最有组织的一波反抗运动。领导这波反抗运动的,是缅甸独立运动领袖翁山的女儿翁山苏姬(艺文编按:港译“昂山素季”)。军政府于一九九〇年举行选举,结果翁山苏姬领导的全国民主联盟赢得压倒性胜利,但军事执政团不但没有将权力移交给依法选出的人民代表,还毁弃遵重选举结果的承诺,把获得胜选的民主运动人士下狱,将权力握得更紧。一九九一年获颁诺贝尔和平奖的翁山苏姬,在选举即将展开以前于一九八九年遭到软禁,在之后二十一年中,她几乎有十五年生活在牢狱中。她遭到的最近一次监禁从二〇〇三年持续到二〇一〇年。缅甸于二〇一〇年举行二十年来第一次选举,翁山苏姬在选后立即获释。根据估计,过去二十年来,关在缅甸,狱中的政治犯约有两千人,不过到二〇一一年年底与二〇一二年年初,军政府为让世人相信它在改革,已经放了几百人。只是这些释放并非没有条件;许多政治犯得到的只是假释而不是赦免,许多人在获释以后,因背著不公正的罪行纪录而找不到工作,当局也不提供任何帮他们重新生活的协助。更何况,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仍有好几百名政治犯关在牢里。

许多年来,缅甸的命运一直是二十世纪后半叶最疏于报导的大悲剧。对于这个现象的改变,自一九九〇年起成为缅甸民主运动面孔的翁山苏姬确实发挥了一些影响力。但尽管她的面孔与大名不断出现在T恤与海报上,尽管大主教戴斯蒙‧屠图与前捷克总统哈维尔等世界级领导人,波诺与他的乐团U2、前美国第一夫人萝拉‧布希(艺文编按:美国总统小布什妻子)与印度经济学家阿玛蒂亚‧森等名流显要,前英国首相高登‧布朗(艺文编按:港译“白高敦”)、前挪威总理谢尔‧马尼‧邦维克与前美国国务卿希拉蕊‧柯林顿(艺文编按:港译“希拉莉”)等政界人士也为了替她伸张正义而热心奔走,没听过她的名字、没见过她那张脸的仍然大有人在。有人将她的故事拍成一部名叫《翁山苏姬》(The Lady)的电影,由杨紫琼饰演翁山苏姬,有人将她的故事制作成戏剧《缅甸之女》(The Lady of Burma),写成歌曲《缅甸来函》(Letters from Burma),有关她的传记也有好几本问世,但仍有许多人不知道翁山苏姬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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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了解、或至少不理会缅甸少数族群悲惨命运的人就更多了。许多年来,这些少数民族一直在迫害人类的犯行中苦苦挣扎。在有些地区,他们承受著战争、甚或意图种族灭绝的罪行。从一九九六到二〇一一年间,军方在东缅甸捣毁三千七百多个村落,造成一百多万人流离失所,但只有关注这类议题的人知道这些事。就争取国际认知这方面而言,克伦族做得比其他族裔团体都好。在缅甸所有边区中,与泰国接壤的边区最容易进出。多年来,进入泰-缅边区走访克伦族难民营的记者、人权运动人士、政要、名流与非政府组织也越来越多。克伦族仍然需要更多关注,只是生活在同一边界沿线的克耶族、掸族与孟族,获得的关注比克伦族少得多,至于少数族裔在其他边区的苦况就更加鲜为人知了。在与中国、印度以及孟加拉接壤的边区,许多少数族裔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只是走访这些地区的外籍人士既寥寥无几,他们也只能在无声无息、毫无外援的情况下,默然承受这一切了。

图为2015年12月2日,缅甸国防军总司令敏昂莱在首都内比都与国务资政昂山素季握手。(Reuters)

在二〇〇七与二〇一〇年间,缅甸人民经历了最严重的政治动乱与人道危机。二〇〇七年九月,数以千计的佛教僧侣走上街头,国际媒体对缅甸事务漠不关心的情况就此出现剧变。人称“番红花革命”(Saffron Revolution)的这次事件,是一九八八年以来最大规模的示威。在这次事件中,僧侣与缅甸百姓走上街头,抗议燃料涨价,并要求与军政府对话,要求民主转型。当时称为国家和平与发展委员会的军政府,一如既往、不改本性地采取行动:僧侣与缅甸百姓被捕、遭到毒打、下狱与酷刑虐待,还有人当街遭到就地枪决。二〇〇七年与一九八八年事件造成的影响所以不同,就在于二〇〇七年事件的影片与照片,在事发之后不到几分钟,就透过电子邮件与行动电话传到世界媒体手中。在一九八八年,国际社会直到事件结束以后,才逐渐察觉当局镇压手段的凶残;在二〇〇七年,世人能见到事件在第一时间的真况。

八个月以后,飓风纳吉斯(Nargis)侵袭缅甸,造成重大死伤与灾难,缅甸又一次成为国际瞩目的焦点。在事发之初,缅甸政权惊魂未定,对沿海地区遭到的这场重灾完全拿不出对策,还拒绝国际社会伸出的援手,遂使灾情雪上加霜。之后,在主要由英、美、法幕后主导的强大国际压力下,经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与缅甸在东南亚国家协会邻国出面,缅政权才让步,同意让国际救援物资与救难人员进入缅甸。在这整个事件中,国际社会祭出协调一致的外交与政治压力,不仅扬言动用联合国“保护责任”(Responsibility to Protect,R2P)机制,法国、英国与美国还将海军舰艇陈兵缅甸海岸,缅甸政权才终于屈服。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救灾人员进出灾区仍然受到诸多限制,有关救灾物资被盗、或遭挪作他用的传闻也甚嚣尘上。

风灾才刚结束,缅甸政权立即举行新宪公民投票:而推动这部新宪的唯一目的就是吹捧军事统治,并将翁山苏姬挡在政府门外。这次公民投票有关作票舞弊的传闻不断,几乎所有观察家都认定它根本是在做戏。二〇〇八年这次公民投票对缅甸日后的民主远景自然不能带来任何助益。

2月17日,缅甸大批民众上街要求军方释放国务资政昂山素季(Reuters)

就在这些事件将世人目光引到缅甸的同时,人祸天灾也在缅甸其他地区肆虐。缅政权加紧它对克伦邦平民的攻势,见到妇女与儿童也当场开枪,造成成千上万百姓流离失所。在西缅甸,竹子开花(编按:根据传统,这是饥荒将至的恶兆)引发鼠患,老鼠毁了钦族所有的谷物,为钦人带来死亡与毁灭。两百多个村落的至少十万名钦人陷于长期无粮的困境。随后,在二〇〇九年,就在软禁翁山苏姬期限届满时,翁山苏姬再遭审判。这整个事件过程荒诞无稽得可笑:一名名叫约翰‧叶陶(John Yettaw)的美国摩门教徒与越战退伍军人,游过茵雅湖(Inya Lake),来到翁山苏姬遭软禁的住处。翁山苏姬尽管当时曾竭力请他离开,但仍因这次事件被控违反软禁条件而受审,被判处三年徒刑并服劳役,之后获减刑为软禁十八个月。叶陶也被判刑,但在美国参议员吉姆‧韦伯(Jim Webb)访问缅甸之后数天获驱逐出境。二〇一〇年十一月7日,这一连串恐怖闹剧更随著一场可耻的假选举而达于鼎沸。这次选举意在永保缅甸军事统治,当局在投票日到来前几个月竟公布选举法,排除翁山苏姬,将她领导的全国民主联盟打成非法组织,不得登记为政党,当然也不可能参选。

也正因为如此,当缅甸新总统登盛(Thein Sein)于二〇一一年八月会晤翁山苏姬,会后翁山苏姬表态,说登盛是个可以信任的正人君子(她之后改了这个看法 )时,几乎每个人都大感意外。登盛随即展开改革,放宽一些对媒体与政治活动的限制,释放政治犯,展开与少数族裔团体的停火谈判,并且让全国民主联盟重新登记。不到一年,翁山苏姬的政党从完全遭既有体制摒弃的不法组织改头换面,不断角逐议会补选,在国会赢得一个又一个席位。她在二〇一二年走访泰国、英国、挪威、爱尔兰与瑞士日内瓦,之后又相继访问美国、澳大利亚、印度、日本与韩国。但由于许多人认为她不敢畅言缅甸的若干关键性挑战,翁山苏姬的国际形象蒙污,缅甸内部人士对她的信赖也受到影响。单就这个理由而言,说缅甸是个陷于徬徨的国度已不为过……

【文本已获“八旗文化”授权转载】

作者简介——

班尼迪克‧罗哲斯(Benedict Rogers)

亚洲人权问题专家,也是国际人权组织“全球基督徒团结组织”(Christian Solidarity Worldwide)倡导人,经常为《华尔街日报》(Wall Street Journal)、《国际前锋论坛报》(International Herald Tribune)、《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赫芬顿邮报》(Huffington Post)与《卫报》(Guardian)等国际媒体供稿,也是英国广播公司(BBC)、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半岛电视(al-Jazeera)等广电业者的座上常客。他曾应邀在白宫、欧洲议会、英国下议院、日本国会与牛津大学举行简报、发表演说,足迹遍及全球各地。目前住在伦敦的他,多年来对缅甸问题一直十分关注,曾走访缅甸与其边区不下四十次。

在本书之前,他还著有《丹瑞:肆无忌惮的缅甸独裁者》(Than Shwe: Unmasking Burma's Tyrant)。

书名|《缅甸:一个徬徨的国度》
作者|班尼迪克‧罗哲斯(Benedict Rogers) 著、谭天 译
出版|八旗文化(201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