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林奕华《聊斋》:鬼是过去狐仙是未来 “时间”讲出现代爱情
香港导演林奕华,35岁就拿下金马奖最佳编剧奖,此后却把大部分精力都奉献给舞台剧,许多明星都在他的作品中完成了舞台剧首秀:吴彦祖、刘若英、张艾嘉、王耀庆、林依晨……
他最擅长改编经典名著,来讨论现代人的情、爱、欲、权的种种难题。中国古典四大名著被他搬上了舞台:
《水浒传》:甚么是男人?
《西游记》:甚么是幻想?
《三国演义》:甚么是成功?
《红楼梦》:甚么是性?
早前他改编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2018年底进行了大陆巡演,“男性和女性的成长,其实是两个不同的手表而已。这种不同的时间节奏,也造成了现代人的情感在空间上‘阴阳相隔’。”所以很多人感慨:真爱已经变成了一个鬼故事,只听说过,不会遇到。
自述:林奕华 文:石鸣/一条
林奕华新编《聊斋》
最早想到要改编《聊斋》是2011年。那时候我改编过了《水浒传》、《西游记》、《西厢记》,还做了一个根据《红楼梦》改编的《贾宝玉》,就在想接下来做甚么。当时备选的有两个,一个是《聊斋志异》,一个是《金瓶梅》。后来我选了《聊斋》,因为我第一个有感觉的就是那个“聊”字。我马上就反射出来这句文案:鬼才和你聊天。
现在你要找到一个人跟你面对面自然地聊天,真的是很困难的事了。我今天还看到一篇公众号文章,说能够在这个手机上面好好聊天吗?是可以的。不过老实说,这种聊天常常也是暴露在别人的视线下,其实旁边的人都会点评的。
一点评大家就会有顾忌,就是很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所以我觉得这个“聊”字很有学问,似乎《聊斋》比起《金瓶梅》能够更快地连接到当下所有的这些手机使用者。所以一开始我就想好了,这个戏要谈手机,要谈社交网站,要谈科技和人之间的关系。
剧里设定了两个人物,一个是蒲先生,也是蒲松龄的代号,一个是胡小姐,古月胡,也是狐狸的狐。他们一直在一个叫“斋聊”的手机app里聊天。两个人认识、结婚、生小孩、小孩夭折、离婚,然后从此不再相见。
这个戏的副题叫“Why We Chat”,我们为甚么要聊天?wechat又是微信的意思,在这里是一个隐喻。我们天天在微信上聊天,聊斋聊斋,简单解释就是“聊天的地方”,所以手机就是我们的“聊斋”。原来光书名两个字,已经是我们现代人生活的写照了。
《聊斋》是一部婚恋宝鉴
我从小就接触到《聊斋》,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香港的电影公司蛮喜欢用《聊斋》的故事拍电影。
我看完这些电影之后一个最大的感受是:这好像不是一个小孩应该看的电影。因为它谈的很多都是婚外情。里面的小妖、女鬼,其实都是我们今天所谓的“小三”。演这些角色的女演员,也多是年轻、貌美的电影新人。
所以对我来说,《聊斋》一开始是和“性”有关的。这里的性,讲的是男人的欲望。一个男人,希望有一个红颜知己,但是他同时也需要有一个贤内助。他的欲望往往与现实冲突,所以他怎么去平衡,从男人的角度去看爱情和婚姻。
书里写了非常非常多的女性角色,是超级可爱的。有一个故事我特别喜欢,叫《侠女》,胡金铨导演曾经改编成了一部武侠片。
《侠女》其实完全是个现代的故事。讲的是有一个loser宅男,他有妈妈没有爸爸,一事无成,又很穷。隔壁家搬来了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也带着一个老的妈妈,这个女孩子看到他,永远都是冰冷、高傲的样子。
突然有一天晚上,这个女孩子来敲他的门,这个宅男就开门。女孩子说:我是来跟你发生关系的。那个宅男就捡到了。做了之后,女孩子就走了。走的时候跟他说,这个事情只发生一次,以后都不会再有。然后这个女孩子就消失了。
然后有一天晚上,她突然又出现,手里拿着个包包。她把包包放在桌子上,打开一看,是个人头。她说为甚么我会住在你的隔壁,因为我爸爸其实是一个朝廷的忠臣,可是他受到贱人的陷害,把我们家全部灭掉,就剩下我妈妈跟我,所以我一直在逃亡。
但是我今天已经手刃了我的仇人了,这就是他的头。然后她说,我不是跟你发生过关系吗?我现在已经有了你的小孩了。你这个人,也没有甚么未来,因为你很短寿。但是你需要有一个儿子帮你去照顾你的妈妈。所以我把他生下来之后,我自然会拿来还你。
然后一年之后,他们家开门,真的就有这个小孩。这个宅男后来很快过世,小孩子长大以后做了高官,一直侍奉他的祖母。
故事里还有很多细节。有一个地方是,这个女孩子第一次敲他的门之后,又去敲了他一次门。后来她解释说,第一次的时候因为经期,没有受孕,所以第二次再来。所以她的目的并不是要跟他云雨,她是为了报恩。因为当她住在他隔壁的时候,宅男的妈妈有帮到她们母女。
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有意思的一个地方在于,这个女孩子好独立。就像今天的女孩子一样,我为甚么要生一个小孩,我决定自己去处理,我跟这个生命的关系,我跟我自己的前途的关系。聊斋可以说是一部婚恋宝鉴。里面很多先锋的东西,放到现在也不过时。
张艾嘉第一次演狐狸
我们决定排《聊斋》的时候,张艾嘉其实非常忙。她的电影《相爱相亲》正在各处路演,然后又提名金马奖。可是我问她说,张姐,你要不要来演《聊斋》?她就说好啊。这对我来讲是很鼓舞的。
其实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剧本。她答应出演之后,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问她,张姐,你有听过甚么鬼故事吗?她说,听倒是没怎么听过,但是自己有经历过。
然后她告诉我说,八十、九十年代她在香港拍片,住在那些社区的公寓。有一天晚上她拍完戏一个人回到家,听到隔壁有一男一女在吵架,吵得很大声。她就拍那个墙,说“嘿嘿”,结果隔壁继续吵,然后她就忍不住了,开门出去敲他的门,没有人回应。她敲门的时候里面就是安静的。第二天,她到管理处去,管理员告诉她说,那间屋子没有住人已经很久了。
所以现在大家如果去看《聊斋》,这就是全剧开场第一场戏。张姐在这个戏里演一只狐狸。她演过女鬼,但是没有演过狐狸。所以她觉得狐狸其实蛮有挑战性的。
那甚么是狐狸呢?就是一个可以穿越时间的这样一种物种。狐狸五百年的修行可以幻化成一个人形,一千年可以幻化成一个美女。但是以张艾嘉这么多年演戏的修为,她在舞台上其实根本不需要扮演,你就已经能够在她身上看到这个角色了。
这个戏,可能是65岁的张艾嘉的舞台告别作。在台上,她和比自己小21岁的王耀庆演情侣。每次演完谢幕的时候,张姐常常说,可能对大家来讲,多演一场只是多演一场,但是她是多演一场就少演一场了。
她非常爱这个舞台。我们一到巡演常常要坐飞机,大家过海关的时间不一样,有时候就会看到张姐一个人在那边还在读剧本。我常常会半夜三点收到她的一个微信说,你有没有想过这一段可以怎么样,然后早上七点钟一醒又一个微信,你有没有想过那一段可以怎么样。
张姐演了一辈子的戏,多数都在演悲剧、正剧。但其实在华人的喜剧电影史上,有两个女演员演喜剧我觉得是最棒的,一个是萧芳芳,另一个就是张艾嘉。
演喜剧对她来说等于放假。我看过她演《上海之夜》、《最佳拍档》,喜感非常优秀。她在生活当中,其实是极有幽默感的人。十年前我和她合作舞台剧,她第一个担心的不是怕忘记台位跟台词,她怕天天重复演一个东西会不会闷。
平时大家觉得,张艾嘉是一个强者的形象,是“理智与情感”里面的“理智”,总是叫她“张姐”。有时候,我觉得这个“姐”字也把她叫得太老了。
其实她是一个非常具有牛仔裤精神的人。甚么东西,都愿意自己动手。这次,她非常好地把自己的少女感灌注到了这样一个任性的女孩角色身上。我们给她设计的形像也是一直穿一个百褶裙,或者校服裙。她的肢体动作也特别灵巧,一动你就觉得有风。
“聊斋”牌大酒店
“聊斋”这个戏必须要有一个破庙,就是符合我们一般人最刻板的那个印象,书生就是投靠这个破庙。破庙到了第二天早上,变成另外一个东西,一片荒地、一片废墟。
我非常喜欢看在机场的那些男人,常常拉着一个箱子,站在那里看马云演讲。我觉得他们就是现代的那些要赶科场的人。他们经常是早上出去,飞几个城市,两天才回来这种,为了拼业绩。这个东西对我来讲很新鲜,但是又很熟悉。因为我们以前看很多美国的电影电视剧,觉得美国人就是这样生活的,好像随便就飞了,有的时候甚至都不要行李。
我觉得这种不安定的状态很现代人,也是“聊斋”这个戏很好的一个故事基础。于是书里的破庙变成了戏里的大酒店,天晚来,天明走。其实在香港,殡仪馆有个别称,也叫“大酒店”。它把很多房间租出来给你,有大有小,也有套房,遗体就放在一个玻璃房子里面,外面放很多椅子,亲友跪在那边,叠一些金银财宝,然后烧。香港人都住在“大酒店”里守夜。
戏里边从头到尾都是一张大床在舞台中间,演完这个戏,好多演员都开玩笑说,我和张艾嘉一起演过床戏。我们一辈子,游历越多,睡过的床就越多。对我来讲,床有两个含义。一个就是生下来的时候,一定是放床上。第二个你走的时候,也是在床上走的。我们这张床是整个空间的锚点,在舞台上变化了多少个方位,从而讲了多少个不同的有关生死的念想。最重要的一点是,它从正对观众开始,从正对观众结束,所以叫“寿终正寝”。
这个戏它特别的一个地方,就是并不是按ABCD的顺序讲故事,它其实有点从A跳到K,然后K跳回B,然后B又去D这样。它的时空是来来回回的。
故事一开始,我们的男主角蒲先生其实就已经过世了,但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过世,在经历了很多很多事情之后,他才慢慢明白和接受他已经过世。下半场轮到胡小姐。她在蒲先生的有生之年,其实都没有再去面对他们情感中的那些疙瘩。
等到她终于发现,其实问题有很多是来自于自己身上的时候,蒲先生已经是一个属于过去的人物了。所以她只能永远都生活在对蒲先生的怀念之中。这当然是一个寓言。我们要讲的其实就是我们都拥有现在,但是怎么样度过现在,我们的现在才会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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