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周汉辉:迁出成长的公屋,从㓥房回首、仰视公屋的幸福
由去年年中开始,周汉辉开始创作《香港公屋诗系》,十首诗着眼不同屋邨,写想像,写童年,写记忆,写时间。笔下有的区域与他有关,有的是在想像中早已熟悉但甚少经过的地方。六七年前他从公屋搬进㓥房,在狭窄的空间内再仰视公屋,明白到拥有一个安身立命之所的难处。
笔名波希米亚的他,诗作多关注低下阶层,以人的动态、思绪结合电影画面般的叙事语言,描写社区图景和人的精神状态。过往作品获多个港台文学奖项,诗曾结集为《长镜头》。
这城市里很多人都可以是周汉辉,但唯有周汉辉才真正成为周汉辉。37岁的他经历过公屋岁月,经历过失业,如今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他一样经历过愤怒和郁结,字里行间充斥着黑暗与血腥。
闹市中,他与旁人一样拿着手机目不转睛,只不过是在写诗。每写一首,达至一次圆满,如同陶艺一般,反复搓揉,做出一只茶壶,“这世间有很多很好玩的游戏,但没有一样比创作更加好玩。”
小时候住在观塘翠屏邨,后来搬到上水彩园邨,再到二十多岁搬离公屋,他自言公屋塑造了他的整个世界。多年走过许多屋邨,其中在屯门山景邨见到一个凉亭,如同装置艺术般突兀地将山与楼宇隔开,曾经前卫的设计已破损不堪。旁人告诉他凉亭已伫立多年,他顿时感知三种不同时空,由凉亭的红、蓝、褐三色带动,如同一个人的过去、现在、未来在此地交汇成篇:
“阿妹!
三声呼唤
你骤觉走在三条路上”(《仨》节选)
于此人生分岔,有人去做保险,有人奋起改变世界,他去学校当书记,住进屯门㓥房,躺在床上在手机里谱写脑海中的唱词,用一个月时间磨出一首诗歌。
疏离的公屋感情
如同水找到一个缺口,08年左右周汉辉无意中读黄灿然组诗《芸芸众生》,惊觉原来白描平实的诗句亦可蕴藏巨大能量。在那之前,他模仿过金庸、温瑞安的武侠小说;在精品店任职店员时接触店内陈列的诗刊开始写诗,却都只是向内,指向内心愤懑与痛苦。
08那一年,他模仿《芸芸众生》写下三首《天水围轶事》,很快获第三十五届青年文学奖新诗高级组冠军,“尝到甜头”。从此眼界向外,他渐渐关注起城市、社区以及低下阶层,写高空抹窗的草根,写抗争护村。
“准备绳索、折梯和纸张
就写一生的事
就写不了一生的事”(《回水涧石》节选)。
2014年,他获得艺发局颁发的艺术新秀奖(文学艺术),奖项附带创作计划,于是“公屋”一题闯进脑海。
公屋如今已成他遥不可及的梦想,多年前以个人身份申请上楼,他自知不可预期,回望过去公屋生活,竟是如今处于㓥房狭窄中仰视的幸福。
㓥房仅仅是生存的空间,将基本生存意外的太多太多割裂,甚至连一张正式的椅子亦容不下,“虽然活着,但仍不像完整的人”。而公屋曾是自己的归宿,是照耀全港三分之一人口的暖阳,横跨不同世代的人居住于此,从中找到忧伤与慰藉。
公屋于他从来有点距离。少时母亲不爱交际,与邻里的关系疏离;从观塘搬抵上水彩园邨新居的那一日,他兴奋地与新朋友玩成一片,却很快撞穿了头,流了血,从此常常被禁足。因此他的公屋记忆并不是你呼我喝的亲密、左邻右里的熟络,而是站在这共生而又各自保有空间的场所之外,用疏离的眼光去看每一户人家,公屋之内以及公屋之外的生活都是如此。
“所以我的诗会很个人化,好像一个个人从集体中抽离了去观察里面。”他说。
想上楼的人,没有光明的结尾
楼下的人往上望,总觉得很远。他不敢奢望“上楼”,朋友等公屋多时,前年年尾突然被通知可以拣选特快公屋。他陪伴到白田邨看楼,低矮的建筑,过去曾是政府计划的长者公屋,即使如今在特快队中,却依然抢手。狭长的走廊,男女居住空间分割,还有舍监看守,与老人宿舍无异。房间百余呎,空无一物,共用厨厕,还需与邻居商谈换新热水炉事宜。朋友最终打退堂鼓。
他却想有一个光明甜美的结尾,反讽要楼就有楼,只不过是不适合人类居住:
“两片窗光前,一见屯门山脊
决定租住。㓥房中一留六年
情感起伏成棱线,承托祷告
同居,一直为了成婚。再在
两篇窗光前,九龙楼堆亲近
上帝旁观窗内,也许眼神柔暖
他们在空气中比划,预留位置
给衣车与画架,从前㓥房容不下”(《瑞田楼记》节选)
天水围诗篇 感觉不悲情
“就好像用一个显微镜,去观察每一个社区之中的活力。”十首公屋诗,三首天水围,两首屯门,其余四散九龙、新界和港岛。每个屋邨都或多或少与他自身有着关联,和乐邨在童年居住的翠屏邨附近,过去每日都要爬上邨中一道楼梯去搭校车,一上一下,亦是与儿时玩伴相聚分别,各自回家看动画《橙路》,“你们仨在和乐邨下车,说再见/两个背影各走一方”(《橙路》节选)。
而于陌生的屋邨,他需要到处行走,去茶餐厅,听周遭讲话,浸入环境。如华富邨,他写成游记形式,“迷了路,好奇随猫声踱行/偏偏走对了——瀑布湾公园/窝在华富邨一隅,你待在/长栏以外,我攀过去涉足海”(《观瀑余事》节选)。
于他,细物比壮阔图景迷人,于是黄昏下一只猫拉长的影子更令他着迷。距离比深处其中更令人清醒,公屋如此,而他还未曾有足够的距离去书写儿时生活过的屋邨。天水围亦如此,楼宇新净,社区庞大易令人迷路,新移民在此植根,培育出新的杂糅的文化。他曾在这区工作一年,不认为这里如人们口中的“悲情城市”。
“香港如果是一个形容词,那它现在所指的内容是什么,我并不是很能抓到。但如果你问我什么是香港,什么是本土,我会觉得恒安邨就是香港,而天水围不太是我印象中的香港。” 恒安邨的设计与建筑,与他成长年代所见过的屋邨相仿。但带着这个印象去天水围,却难有相似的记忆。
诗系中的天水围,他选择描写不同距离:情侣之间地理与心理的距离,脑退化老人家记忆与现实的距离,年轻与年长的距离⋯⋯“我通常是将社区写成一首首诗之后,才能看得出我的想法是什么。”他说。
对周汉辉来说,诗歌是最简单自在的形式,愈写下去便愈了解环境,了解自己。访问途中,他不时思考公屋于自己的意义,却没有太多头绪,直至快结束时闲聊,却突然说道,也许公屋教会了他平等的涵义,在这汇集了上百户人家的空间里,没有什么特别夸张,亦没有什么特别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