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人语】上水人的自述:无力感一直困扰我
爱恨上水。
之所以爱,全因我在这里成长,从小学开始,至大学毕业投身社会,一住卅年,是家之所在,心之所依。
那为何恨?讨厌此处无雷公咁远,亦见证自由行与水货客十年来大军压境,原本淳朴的新市镇沦陷为水货城。
如非在这里长期生活过,很难理解那是怎样的一回事。
摄影:林振东、杨德铭、蔡俊业
(编按:蔡俊业现职《香港01》编辑,与家人于上水定居卅多年,亲身见证这个新界北小社区的变迁。)
当年老窦识拣 买楼选上水弃屯门
时光倒流36年,彼时蔡家上下同住在长沙湾保安道、苏屋邨对面的唐楼,爷爷、嫲嫲、阿叔、姑姐在3楼,新婚燕尔的蔡生蔡太(对外我喜欢这样称呼父母),则住在砖头和石棉瓦片搭建的天台屋,有邻居是养鸽户,居住环境未算理想。
未几,阿妈怀上了我,两口子变一家三口,地方不够用,他们原本欲申请公屋,惟不合资格作罢。后来,听亲戚建议申请居屋,惜抽签拣楼的次序排得很后,考虑到预算和地点。老窦最终舍屯门取上水,因当时还在兴建中的屋苑毗邻上水火车站,他知道九广铁路快将电气化,缩短来往市区的时间,而且楼价才13万元。反观另一边,只能倚赖屯门公路,万一出事封路,对外交通“经脉”尽断。
不情不愿地成为“上水人”
那年头的上水新市镇才刚发展,环视四周,只有火车站一带最热闹。除彩园邨、几所学校、北区大会堂和石湖墟外,其余皆为空地。依稀记得,小学时,我放学后路经火车站旁的回旋处,偶尔见到两三只黄牛在摆尾乘凉;站在现时龙琛路新都广场的位置,可以老远望见粉岭祥华邨。
新居1982年入伙,但蔡生蔡太因为要到新蒲岗工作,将我交由嫲嫲照顾。虽然偶尔会跟他俩返上水度周末,但整体而言,那里不是我的家,毫无归属感。因为日常生活总离不开长沙湾和深水埗一带,直至升读小学二年级,终于要回到上水读书,自此成为“上水人”,不情不愿地。
记忆依附地图而生
这些年来,有关上水的记忆总是零碎、杂乱、不成系统,却依附地图而生。
比如中三那年,经常在石湖墟街市的自修室流连,经同学介绍,初次听到Alanis Morissette的唱片,惊为天人;自由行和水货客仍未攻克的上水广场,没甚名店,二楼有家哈迪斯,中四时同学邀请我一起去做兼职,我负责整炸鸡,做了几天后就放弃。还有一家晒相舖,后来搬至上水名都,升读大学前的那个暑假,我在店内打工。
至于彩园商场,是日常活动的重地,买文具到嘉文,抽闪卡去联合兴,想喝茶要到彩城皇宫酒楼等位,旁边有百佳,应是小时候最常踏足之处,收银处出口面向是冬菇亭。记得念小学时,蔡生曾带我去吃早餐,那是浓冬清晨,天色有时阴暗,他为我点了“热可力”,相当烫口,怎也喝不完,却要匆匆忙忙的赶回学校。
行乐戏院放映“上水宣传易”
啊~!还有,靠近百和路那边,即现时彩园C停车场(彩园广场)、大家乐舖位所在的那层,昔日叫“有盖操场”。塑胶物料制成的圆拱型上盖,连年日晒雨淋后变得脏脏的,操场内的地总是绿色的,倒是那些会自动反弹回原位的胶櫈是黄色的。
小学时代,放学后同学总会在老师带领下,步行到这里解散。某天独自离校,在操场旁边的楼梯遇上同校几位(疑似)“死飞仔”,他们用白色红边的PE衫当面罩,赤裸上身,向我索取金钱。我不肯,遭他们打了几下后,拔足而逃。
有时老窦、阿妈会带我去石湖墟的行乐戏院睇戏,店外长期有小贩,一档卖凉茶,一档卖烧鱿鱼,一档卖“口立湿”;开场前,大银幕定必播放“上水宣传易”,包括林池记校服平靓正又多选择 —— 我的大地牌校褛就是购自这店;由于座椅是木櫈,甫散席,全场嘭声四起。还有那个用厚布帘隔开的厕所,实在奇臭无比,我最后一套在这里看的,是《赌神3之少年赌神》(1997),翌年,戏院拆卸,变成“行乐轩”,名字依旧,盛载的情感经已变色或消逝。
漫漫长路 出城、回家成“灾难”
大概是二年级吧,在蔡生的催迫下学识踩单车,自此每有时间,都会靠两个辘“走天涯”。初时,“最远”只会去彩蒲苑。后来,倚着新界环回公路旁边的单车径,踩到对面的太平邨。升上中学后,会穿越宝石湖路到种满大叶榕的天平路,经北区公园那边回家,甚至会踩车踩到祥华邨、联和墟和嘉福邨。最喜欢上完天桥急速冲落隧道,我的方向感大概是这样训练出来,车轮不停地转,跟自己社区的“蜜月期”亦不经不觉飘远。
随年岁渐长,身处“老土”的上水,看不过眼的程度愈来愈严重,毕竟实在太远,要消遣要购物,出城是必然,且要分等级:出沙田是“一回事”,出旺角、尖沙嘴是“大事”,过时过节到港岛区?是“霹历无敌大件事”。要老早构思好行程,至少预留一小时坐车,又不能太夜归,因为错过了东铁线红磡开往上水的尾班车,得在旺角等坐通宵小巴,长长人龙,等一小时才上车绝不奇。
过时过节,试过那些人龙可以围住PCCW(小巴站旁边的舖位,现为财务公司),一直排至OK便利店,拐弯去到花园街街市那边,人数大约可以坐满9架小巴。认真等到惊,有些钱可以坐“泥鯭的”,但每程50元,天天坐也不是办法。所以,很多“上水人”只好计准时间,无论步行前往,还是坐过海巴士,总之要在“门禁”之前 ——凌晨零时25分之前,赶到红磡站入闸上车。
黄伟文笔下的“出尖沙嘴令人太累”,我很有共鸣,而共鸣的背后,是无力感。
公共交通远超负荷
要返工的话怎算好?非常恶劣!试过最远的距离,由上水返将军澳工业邨的办公室,要先在九龙塘转车到调景岭,再转乘公司员工专车,全程1.5小时。有时赶稿赶片,在公司留守至凌晨,回家漫漫长路,又是另一场“灾难”。直接点说,在“北区区域性巴士路线重组”还未实施前,上水的公共交通根本已严重超出负荷,就算约朋友“近近哋”去元朗,276A或276的巴士站外照样塞满等候的乘客。见到这些场面,什么兴头都没有了。
所以一直都想搬离上水,直至4年前的夏天,目标终于实现。于我而言,在内:家中空间太少,没有自己睡房;于外:上水由车站到商场以至石湖墟,都充斥自由行和水货客,都是促使我“离家”的主因。
曾盼望繁华 水货客扭曲小区生态
十多年前,我曾经冀盼名店进驻上水的商场,带动人流,明显我是错了,因为自由行和水货客的出现,严重扭曲这个小社区的生态,上水居民沦为“二等居民”。
事至今天,原本在上水广场二楼的大快活已搬上四楼,原址变成太子珠宝钟表公司。绝大部份的民生店舖已绝迹场内,商务印书馆和通利琴行被迫转到石湖墟,后者更已结业,围绕港铁站一带,放眼望去都是没有尽头的人流,以及重重叠叠的纸皮和垃圾,最近发现,区内居民饮茶首选的上水中心“海港”也结业了,想饮茶的话,选择比以前更少,而观乎其他食肆的出品,很多都颇难食,对吃有点要求的人,活在上水,有苦自己知。
而真正惠及市民,兼带动社区经济的“彩园夜市”,个人认为每家档口的食物质素反而不错,却屡遭领汇(领展)、食环和房署的官商势力赶绝,夜妈妈肚饿想买嘢食,让档主赚钱也是“罪”。官僚至此,日积月累的感受,作为一个正常人,很自然会“躁底”,想安安静静的在上水生活?抱歉,很难。
宁愿兜路走 也不想坐东铁线
或者说,想避开人潮,让自己舒服一点,得在适当时候出动,亦要懂得兜路走。
东铁线,现在只有深夜回家时才会坐出市区,晚上放工时间回上水探望父母,会用转折的方法,坐九巴271到大埔转乘东铁,或者先坐港铁到青衣转乘279X,亦可以在荃湾乘巴士到大榄隧道,转乘978或者279X。总之,坐东铁线可免则免,那怕30分钟车程已直达九龙塘。想吃东西的话,我通常都会位于新勤街的隐秘小店(广成冰室已经太贵,也太多人),不会经新都广场和龙丰广场那边走去石湖墟,反而绕路由靠近新丰路的天桥走,完全避开巷仔街附近的水货客重灾区,那是无可奈何的折衷方法,好像面对自己社区的问题,我没有能力面对、参与,更甭说要去解决了;这是另一种无力的感觉,它一直困扰着我。
离开上水 家不存在心无所依
很多识于微时的同学和邻居,早已搬到其他地方居住,有些在新界,有些在市区,而我亦转眼已搬出来住4年,早前在YouTube看了一段名为《248 Seconds with卢镇业(小野)》,他说:“自从搬出来住,好似一直对待自己住的地方都不上是 ‘屋企’,只会称为‘我住紧𠮶度’,连你生活里面最多时间摆放的空间都不叫‘屋企’,有时会觉得,生活好似没有重点。”是的,没选择时,我时刻都渴望冲出上水,但当我有能力离开之后,又会觉得,窝在北区,其实也不错。过去一两年,我开始认真想过搬回去住,因为离开上水,我的“家”好像不存在,无法找到内心能够依系的根源。
距离这回事,是否只是一种错觉,会随着年纪而改变,令我不再介意长途跋涉的往返这里?那些郁在心中的不满和烦燥感觉,是否因为活在大人世界的时间太久,棱角磨平了而渐渐变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