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三十】烛光集会首次口述影像 视障人士:我心看得清历史

撰文: 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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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六月四日晚上八时正,维多利亚公园足球场上,一个接一个人点起手中烛光,黄俊恒(Billy)感到球场渐渐热起来。到要向烈士纪念碑鞠躬的时候,所有人都移动了,他无法辨别纪念碑的方向,有点不知所措。
Billy是视障人士,未够10岁就开始参与集会,但视力一年比一年衰退,他愈需要靠记忆去补充视觉上的不足。“老实说,自己虽然看不见,都很想参与在六四悼念这件事。”
今年终于有人弥补这个遗憾,剧场工作者钟励君(Michele)在晚会联同义工为视障人士提供口述影像。“一个社会说民主就是包括所有人。那为何一个悼念因民主而牺牲的集会不包括这些受障的人?”
走入未举办晚会的维园,Michele开始跟Billy说起球场发生的一切:老伯推著婴儿车,孙子坐在上面,走过蜻蜓掠过的球场,头顶是棕榈树上的花。
摄影:欧嘉乐、高仲明

视障人士跟随台上大喊口号。

阿辉在场内敲打著手机键盘:“今年六四三十有特别意义,今年集会首次有口述影像。”义工派发收音机和点字场刊,视障人士纷纷戴上听筒,边摸著点字,边听著Michele即场讲述现场情况。

阿辉的白杖放了在浸满雨水的球场地面。认识六四,始于家人和心光盲人学校,小五时的他听著家人叙述1989年的记忆,“都唔知点解释你知。”

长大后,他透过网络搜寻八九民运,读到的不止当年镇压,还读到近年内地维权律师王全璋及已故维权人士刘晓波被捕的新闻。“原来只是由衷的讲出事实,也不容许。我明白人接受不到自己的过错,但因为顾全面子而令人受伤害,我不能接受。”

阿辉坐下后急不及待要更新Facebook 近况。

“身残,但心看得清”

台上播放影片,从1989年天安门广场镇压,到2014年雨伞运动,Michele的声音在收音机说著:“一个小孩看著手中的烛光,慢慢擡头,眼有泪光。”

其实阿辉心里担心的,是6月9日讨论的《引渡条例》修订;中国与香港的边界,愈趋模糊。“残疾人士也会对一些政策有意见,如果今天不表达意见,未来就任人宰割。残疾人要跟其他人,做一盏灯,一样守护民主和自由。”

阿辉举起烛光。“我们残障人士是其中一点光,告诉别人,我们走出来,人残,但心看得清。”他说:“我有一个奇想,下年我们残障人士也可以跟普罗大众一起坐,那会是很美的图画。”

几天后是反引渡条例修订游行,阿辉希望可以跟其他人一起参与。(高仲明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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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士纪念碑在哪个方向?”

另一位视障人士Billy二十年前第一次去六四集会,以前他还能勉强看到人群高举的横额、场地布置,他也默默记下了集会流程:集会开始后播放历史短片,之后向六四死难者献花圈,并点燃火炬、致悼辞、默哀、由民运人士致辞,最后火化吊唁册。因为看不清楚,他回家会翻看新闻片段,透过近镜头,才知道短片上说话的人是谁。

近年他双眼视网膜退化至只能看见光影轮廓,集会时,只能看见晃动的烛火影子了。“献花那一刻,他会拿著花牌走到场地中间,全场静默,灯亦熄灭,我完全不会知道发生什么事,只能跟著大家肃立,然后等待。大家向纪念碑鞠躬,弊,纪念碑在哪个方向?我该向住哪边三鞠躬?”

黄俊恒(Billy)是前议员助理,今研读神学,也是六四晚会常客。(欧嘉乐摄)
大家向纪念碑鞠躬,弊,纪念碑在哪个方向?我该向住哪边三鞠躬?
视障人士 Billy

以往Billy都会跟家人和朋友出席集会,但他不喜欢在过程中打扰他人,“他有他的投入,你去问会阻碍他去感受仪式。”悼念仪式变得单向,他感受不到自己参与其中,是一个被忽略的与会者。“过往没有口述影像,我就无奈的接受。但我幸运一点,有残余记忆。在我之后的视障朋友,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他们第一次亲身接触六四资讯可能就在维园。”

口述影像让视障和健视“共同参与”

无独有偶,Michele身边的视障朋友提出同样问题。“有晚我们打边炉,问起他们有没有想去但没有口述影像的活动?他们说,六四三十周年了,会不会有?”她一直在不同剧场、电影活动为视障人士做口述影像,于是很快跟支联会沟通好,在自己组织的“嚣民集作”宣传,将在晚会做口述影像,现在有七至八人报名。

之前,她有视障朋友跟健视朋友看舞台剧,Michele安排了口述影像,结果健视人比视障人更开心——这对朋友终于可以一起同时欣赏剧目,然后讨论,而不是坐低后先回答视障朋友的问题,补足看不见的细节。“他当然也乐意为朋友去解释,但大家就会错失了同步观看、接收的经验。”

2014年,香港有57万名残疾人士,“如果我们真的追求民主,你怎样想这个数字?”Michele问。
我们常说葬礼不只为死者做,也为生者而做。
剧场工作者、集会口述影像员 Michele

六四晚会也一样。“人来了,就是因为对事情有热诚和哀痛。我们常说葬礼不只为死者做,也为生者而做。去集会当然是要纪念死去的那些人,但同时这个悼念仪式为与会者带来疗愈,而当中包括的行为、动作,透过影像会深刻,这个经验跟呆等原地不同。”她说。“口述影像正是联合国《残疾人权利公约》所说的合理便利。”

Michele是剧场工作者,也是人权倡议者,此前她在香港展能艺术会做通达艺术推广。(欧嘉乐摄)
为何一个悼念因民主而牺牲的集会不包括这些受障的人?
Michele

“民运不包括残障者吗?”

六四晚会已有手语翻译好几年,却是30年来第一次提供口述影像服务。“朋友提出这个需要是当头棒喝。我哋搞咩?民主运动。民包括咩民?这个‘民’字里头,没有视障或受障的朋友吗?一个社会说民主就是包括所有人。那为何一个悼念因民主而牺牲的集会不包括这些人?”

Michele有轻度智障朋友每年都去六四集会,她最近构思为儿童和智障人士做叙述六四的小书。“我们常说资讯发达,但对一些人来说资讯一点也不爆膨。”她说:“这也是政府做法,从大部分人方向去发展相关社会小众的资源。”

走入未举办晚会的维园,Michele开始跟Billy说起球场发生的一切:老伯推著婴儿车,孙子坐在上面,走过蜻蜓掠过的球场,头顶是棕榈树上的花。(欧嘉乐摄)

八九启蒙:原来有意见可以发声

这对在人权工作上认识的朋友,各自有对八九六四的记忆。对Michele来说,六四是一次个人身分的召唤。当年她中三,学校举办集会,同学可上台分享想法。这个一头蓬松曲发的女子说:“我在美国出世,细个觉得自己是美国人。六四给我很强烈的感觉跟香港人的身分拉近。原来当我们对一些事有意见的时候,我们可以讲的。”

六四对于Billy更是政治启蒙,他未够八岁就跟父母参与1989年的150万人上街游行。他的爸爸是裁缝师,妈妈是工厂工人,从不因他有视障而不让他认识世界。他自此投入翻查中国近代历史,上大学前用放大镜读完上下两册《中国“六四”真相》。“六四后很多不同说法,对我来说,‘边样真’好重要。我们不可能知道百分百的事实,只能根据史料尽量贴近。这个思考方式到现在仍影响著我,后期选择半个身踏入政治圈。”

以往没有口述影像,对视障者来说,参与过程只知道集会流程,并不清楚台上台下的情况。(高仲明摄)
‘你本来没这权利,是我给你才有’的思想根深蒂固,超过一百年了,基本上很难叫香港人认真考虑民主与自由。
Michele

人权至今仍然被剥夺

30年前,学生在天安门广场上,要求争取人民监察政府的权利,民间办报、游行及示威的权利,同时要求通过民主形式对部分领导实行改选。“为何大家那么愤怒于六四,因为镇压彻底冲击最基本的人权,但我们只说悲惨、激昂,很少正面提及镇压剥夺了最基本的人权。”Michele说。

当年广场上,人们高举活著的基本权利,跟她今天追求的社会平等一脉相承。

Michele一直投身妇权、性小众运动、艺术通达工作,是走在前线的人权倡议者。“香港社会一直从福利角度出发,而不是人权角度出发看待残障者的权利。这要怪殖民政府,它要控制你,便用福利的概念——这些人不能贡献、或提供不到经济效益,便给你福利,不要作反。”

Billy以前做过十年议员助理,有更深感受:“香港人被训练为经济动物,不会从平等权利做判断,很自然会说‘我畀福利你’,但一讲资源分配就牵涉权利。”

Michele说:“‘你本来没这权利,是我给你才有’的思想根深蒂固,超过一百年了,基本上很难叫香港人认真考虑民主与自由。”

民主运动一个不能少。
尤其在处于紧急关头的香港,要坚定团结起来,尽可能为不同人提供合理便利,多人参与,力量就会大了。
Michele

一个也不能少

今年六月特别多事,六四晚会后五日,正正是反对《引渡条例》修订的游行日子。会不会有天,香港人无法再免于恐惧地高举六四真相?“如果个个都出来,它能拉几多个人?你将香港变成监狱啰。如果因为惊,而不去做你不想我做的,我就输了。如果我离开,我就输了。”她说:“如果一个人的死,可以令更多的人去生,去明白。我想当年天安门学生就是教会我这件事。”

“嚣民集作”有一句宗旨——“做人做的事”。“做一个人就应该有血有肉有感情,现在的官员没有。”她说。

民主运动长期抗战,Michele矢志作无障碍社会的推动者。“尤其在处于紧急关头的香港,要坚定团结起来,尽可能为不同人提供合理便利,多人参与,力量就会大了。理想的民主运动应是一个也不能少,想来的人,都可以全面、自主、无障碍地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