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老困局】照料97岁夫87岁轮椅妻频跌倒 只求改建厕所居家安老

撰文: 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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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婆婆信佛,她相信前生种下的因带来今世的果。丈夫患认知障碍,长期卧床,而她左脚无力要坐轮椅,连进出厕所,都要用上30分钟。照顾自己不来,又要照顾老伴,她认为,一切都是果报。
邹婆婆心目中最理想的图画,是她和老伴可以待在家中终老。“我现在心里只想着走最后一段路,最好他先走,我再走,他会好一点”。
但年初至今,她在浴室已跌倒六次,有次,她足足用了一个小时,才能爬出客厅求救。于是,她不得不向社区机构求助,去信房屋署改建单位。但她这一等要等多久?完成改装单位之前,她会不会再次跌倒?如果这次她跌倒后无法再爬起来按平安钟,摔倒的她和无法求助的老伴,又会有谁能及时发现?“居家安老”为何是这样遥不可及?

自从70岁跌一跌之后,邹婆婆的行动力一年比一年差。(李慧筠摄)
救护员闹我:阿婆你不用入医院,只是跌倒,没有受伤,你叫白车,会防碍别人急救!我细胆,还跟他说对不起。
邹婆婆

年初七跌倒 被骂阻救护车服务

87岁的邹婆婆永远记得今年的年初七。那天是人日,晚上她洗过澡,穿好上衣,左脚突然无力,整个人慢慢滑倒厕所门外的厨房地板,无力再站起来。足足用了一个小时,她爬出客厅,按动了平安钟,又怕失礼救护员,行动不便的身体翻来覆去,总算穿好了纸尿裤。救护员上门,边扶她起身边闹她,“阿婆你不用入医院,只是跌倒,没有受伤,你叫白车,会防碍别人急救!”邹婆婆说:“我细胆,还跟他说对不起。”

她双脚自2006年开始变差,那年她70岁,买𩠌时因街市地面不平而扭伤,遍寻医治而不果,后来一次交电费,又突然整个人跌坐在街上,公家医院医生建议她换膝头关节。直至两三年前,终于有医生查找到确切原因,因有物体压住她神经线,影响她双腿,致使她左边脚完全没力,也使她左手变形、不听指令。

厕所门窄,婆婆要用半小时出入厕所,用双手支撑,把自己的身体推去凳上,再移到马桶。(李慧筠摄)
今年我已经跌了六次,真的好吃力。手指痛、手臂痛、膊头痛,连个琵琶骨都痛。如果不辛苦,我不会跟你们说这么多……
邹婆婆

出入厕所靠一张凳 耗时半个钟

邹婆婆坐轮椅的初期,仍能勉强走去如厕、洗澡。但近年双腿愈见无力,她已经站不起来。近一个月,如厕是她最大的生活困难。厕所门窄小,轮椅无法通过,她每天拿来一张圆凳,放在厕所门内,用两手把自己整个身躯转移到凳上,坐稳之后休息一轮,再慢慢连人带椅移到马桶前。如厕后,重复以上步骤,把自己转椅到门外轮椅去。

30分钟,是邹婆婆从厨房出入厕所的所需时间。她不想麻烦,唯有把每天如厕需要压缩成一次过处理,其余时间靠尿裤帮忙。完成大便、洗澡的过程已经大汗淋漓,只要没有在过程中跌倒,就还得神落。“今年我已经跌了六次,真的好吃力。”她的双手因为支撑身体而劳损,她展示一双稍稍变形的手。“手指痛、手臂痛、膊头痛,连个琵琶骨都痛。如果不辛苦,我不会跟你们说这么多……”

邹婆婆上半生在地盘打滚。(李慧筠摄)

人生上半场 游走地盘、走鬼卖衫

邹婆婆前半生都在地盘过活。“我14岁未够就入行做地盘,一层楼、十层楼,一个人照做。砌砖、烫天花,油灰水。以前棚架没现在好,没安全带,我一手石灰水和一把扫,一只手爬棚架,试过四米几跌落地没受伤。我不知道这叫不叫烈女,那时个脑只想到揾食。”邹婆婆战时出生,在家中排中间,爸爸做士多,妈妈做纱厂,后来把她送给人养,“她想养生一条命。”

邹婆婆也算命硬,她走遍港九新界打工,还可以取地盘的木方回家烧柴,自己砌炉、装窗、𠝹玻璃。后来退休,她做小贩走鬼卖衫。她没读过书,只懂写自己的名字。“人生好像一场戏,如果我会写字,我就写成一本书来。”这场戏演到人生下半场,自她70岁左脚扭伤,就开始失去平衡。

97岁的丈夫确诊认知障碍,邹婆婆成为他的主要照顾者。(李慧筠摄)
那天他睡了,我不知他发烧,摸不到,后来按平安钟,送入医院。四天之后回来,手肿脚肿,原来被绑了四天,整个人呆了。十足棺材里拉出来一样。
邹婆婆

认知障碍丈夫煮饭一屋烟 “如果我那晚跌在地上……”

一个人衰老时,最难处理的,是另一半也慢慢衰老。去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丈夫吃过汤圆就睡去。“伯爷公以前好叻,90几岁,自己去饮茶、买马、买𩠌。那天他睡了,我不知他发烧,摸不到,后来按平安钟,送入医院。四天之后回来,手肿脚肿,原来被绑了四天,整个人呆了。”邹婆婆这样形容回来的丈夫:“十足棺材里拉出来一样。”

丈夫现在听力和视力都较差,很难与邹婆婆沟通。但婆婆仍然尽力哄他,“他不愿吃面包,我就哄他吃蕃薯吃烚鸡蛋,啊,又肯食㖞。入老人院的话,谁理你那么多。”她说。(李慧筠摄)
如果那天我太惊慌,掉到地上,爬不起来,我们两个都变烧猪。
邹婆婆

她不知所措,只能日复日替他拉筋。后来,丈夫确诊认知障碍,不能辨别白昼黑夜,有时起床就刷五、六次牙,除了大小二便,其余时间卧床不起。“24小时看着他,样样都要理。”邹婆婆每天替他煮饭,预备五、六种药物,在厕所门外看着他洗澡,帮他装回因前列腺癌而安装的尿袋。最近她连媒气也要关掉,“试过一次,他晚上醒来把剩𩠌放到镬里,没放水,整间屋都是烟,个镬烧到变形。”

现在回想,“如果那天我太惊慌,掉到地上,爬不起来,我们两个都变烧猪。”

五月初天气突然转凉,邹婆婆想起丈夫因前列腺癌术后安装的尿袋,有段日子晚晚爆尿,她每晚洗床单,每晚在厕所哭。“四点几起床起身洗被,就是这个天气。”(李慧筠摄)

改建单位等几耐?治疗师:“申请个案有急切需要”

简单如去厕所,已经耗尽邹婆婆的力气。她也有寻找支援,早年她申请社区机构的家居照顾服务,有人会定期替她买𩠌、清洁和陪诊。但是日常大小二便和照顾老伴的工作,说到底,没人能贴身帮忙。房屋署一直有计划为残疾公屋租户据需要改建单位,邹婆婆历经一个月周旋,终有职业治疗师为她视察厕所情况,他建议凿走厕所与厨房之间的那幅墙,把炉灶转到另一边,让邹婆婆的轮椅方便出入。不过,婆婆说,职业治疗师跟她说,要快改建到,并没可能。

改建单位要等多久?香港复康会职业治疗师吴颖提到,一般而言,从治疗师写完建议转介房屋署,大概两三星期至一个月不等,除视相关治疗师工作量之外,房屋署也很少会主动联络,往往要社工或治疗师再三致电询问。但她也提到或有隐蔽长者未有社区机构跟进,或不懂求助。(李慧筠摄)
其实这些个案是有急切需要才申请改建,没能扶抱,没能做转移,家人就会夹硬去做,好危险。
香港复康会职业治疗师 吴颖

由残疾公屋租户提出改建单位到完成改装,要等多久?香港复康会职业治疗师吴颖提到,一般而言,物理或职业治疗师会上门了解,量度单位,然后画图并撰写信件,告知房署如何改动单位。“一般两至三星期或一个月完成,但房屋署很少主动联络你,社工或治疗师就要催。”

从事家居上门复康三年的她,处理的大多是中度至严重残疾个案,以长者为多。她试过为一个需安装吊机扶抱的家庭个案去信房署建议改建,但过程中要拿取电线图则,与署方来来回回,几个月才完成改装。“其实这些个案是有急切需要才申请改建,没能扶抱,没能做转移,家人就会夹硬去做,好危险。”

根据房委会数字,在2016年7月至2017年1月,曾处理约2,700宗在单位进行调适工程/改装工程的个案。

改建单位为何急切?只要单位一日不适合他们出入或生活,长者或残疾户就一直冒著意外风险过活。“没能扶抱,没能做转移,家人就会夹硬去做,好危险。”吴颖说。(李慧筠摄)

双老照顾的悲剧 “我很明白”

根据统计处数字,2017年,香港至少有13万个家庭,由两名65岁以上长者组成。截至去年9月底,2018至2019年间,共有7,351体弱长者个案轮候综合家居照顾服务,数字较五年前多出超过两倍。他们平均需轮候16个月才有服务,比起五年前轮候时间亦多出超过一倍。2013至2014年度至今,共有204个体弱长者个案在轮候服务期间逝世。

最近邹婆婆终于无法坚持,决定为老伴轮候院舍。但上院舍也遥遥无期,截至2019年3月,津助院舍及合约院舍轮候时间为40个月,足足三年多。(李慧筠摄)
两个人来说,一个人有理智,可能不会有事。人的脑,一刹那,分秒之间,是一下想不开,转接不到。
邹婆婆

2017年6月,黄国万在寓所内杀死76岁中风妻子林美琴,在法庭上讲出双老家庭的无望。今年四月底,西营盘一对年长患病情侣堕楼亡,遗下有智力障碍的儿子。“我以前呢,行得走得,在老人会帮忙,叫那些比我年纪大的千万不要傻,说人的生命宝贵,不要想那些事。”她搓搓膝头,时不时把无力的左脚扶正。“但我也想过从这里跳下去,只不过爬不上那张凳。”当时是她最困苦的阶段——丈夫的尿袋设计不好,晚晚爆尿,她每晚凌晨起来,坐在马桶,边哭边耐着脚痛洗床单。“半年如此,晚晚如是,怨天?怨地?没得好申诉,我咕一声吞下去,没人知道。”

邹婆婆现在很明白为何会有人起杀意,或者选择双双自杀。“两个人来说,一个人有理智,可能不会有事。人的脑,一刹那,分秒之间,是一下想不开,转接不到。”她说。

邹婆婆现在很明白为何会有人起杀意,或者选择双双自杀。“两个人来说,一个人有理智,可能不会有事。人的脑,一刹那,分秒之间,是一下想不开,转接不到。”她说。(李慧筠摄)
我不愿轮回,娑婆世界太惨了。我想成佛,去医人救人。
邹婆婆

“不愿轮回,想要成佛”

社会谈论人口老化多年,但诸如政府资助陪诊名额不足、家居照顾服务轮候时间增长,“居家安老”逐渐化为一个可望不可即的远方。邹婆婆心目中最理想的图画,是她和老伴可以待在家中终老。“他日夜不分,又百厌,你明知入了老人院不会有好结果。我想由他在家里,几十年夫妻了,就尽自己能力。我现在心里只想着走最后一段路,最好他先走,我再走,他会好一点。若我先走,留他在世,他就惨。”

但自己的身体无法继续,她最终还是替老伴轮候安老院舍。“姑娘问我舍不舍得,我说不舍得又如何,我是没办法。我自己都难搞,我的心灵好碎。”日常的照顾,无法痊愈的痛症教她多年不能、也不敢出外饮一餐茶,晒一晒太阳。信仰支撑她坚持走完今生,也不寄托来世,“我不愿轮回,娑婆世界太惨了。我想成佛,去医人救人。”

来世她不愿做人,想要成佛,救人、医人。(李慧筠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