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语人间.二】服镇静剂的照顾者:很明白为何有人会杀掉妈妈

撰文: 洪蔼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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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四小时访谈的话有太多深刻的坦白。Elsa问我,“你看我,我看起来很正常对吗?我同事也这么说。”我问她为什么不离家出走,她说生了两个孩子后就没什么朋友,全家人睇死她无处逃,她也不争气,真是无处可去,每次落街逛几个圈觉得没事又回家。中段她说过很明白那个30几岁的人为什么斩死自己妈妈,婉惜他的人生才刚开始,我问,你曾想过宁愿妈和姐的命短一点吗,她很快回答,常常在想。
这些问题,再过些年,换成我问自己了,终有日我们也会成为别人的照顾者。
摄影:钟伟德

电影《一念无明》里,那间浴室的水一直在流一直在流。

【无语人间.一】失智老人窝唐楼 每天问乳癌女儿:我点解仲未死

九龙医院赶走 院舍当你是猪

“一个晚上不睡,只在骂人。”桃英做完手术住在九龙医院3个月,姑娘常这样向Elsa投诉。医院服务算好,桃英每天嚷著要回家,“我要回家!要去厕所!们为什么要绑我?”要爬下床时,姑娘会打电话告诉Elsa,准备再绑紧你妈身上的安全衣了。但有时桃英不知如何有办法一个个结解开。姑娘弯身为她换尿片时,桃英偷偷起飞脚一下伸去踢姑娘。“你阿妈嘈足全晚,快点接她走吧﹗”Elsa说后来姑娘这样说出口。

桃英那八仔女,商量九龙医院出来后要住在哪,结果决定选间院舍试一试住。轮候政府资助那类院舍的人有3.5万人,6000人没等到一个床位就老死。不用排队的私营院舍每月接近万元,遇著桃英这种所谓“有骚扰性”、嚷苦嚷得隔壁床无法睡的老人,必须住独立房间,每月2万多元。八个人加起来,说是没法负担。桃英住入一间万多的,没升降机的,阴阴暗暗的。

桃英住那个单位的浴室和厕所太旧,几乎荒废了,大部分都在隔壁单位Elsa的家,擦牙冲凉Elsa和工人一起照顾。

说好是试住半个月,5000多元。Elsa逐样逐样数算首星期在院舍所见:冲凉,老人家个个是头猪,脱光,水洒几下完事。换片,全部打开门换。洗衫,衣服混在一起洗,有皮肤病的怎么办?吃饭,吃凤爪、排骨,老人家怎么咬?Elsa她想不明白,人活到老年,怎么反而一点尊严也没法留。“若要看得过眼,仿佛是,要不你降低自己标准,要不你当是闭上眼看不见,有饭吃,又不跌倒,由得她住。我接受不到⋯⋯”试住期没完,Elsa决定提早接桃英回家。

像是无法逾越的楼梯

回家Elsa著人在门口、浴室安装了些扶手。桃英性子没变,回到家常嚷著落楼。Elsa和工人扶过她落楼,擡轿般擡。Elsa本想上落接送若是方便,桃英日头或许送去日间护理中心,时日好过点,但那些中心接送车全都点到点停在楼下。而且,社署说今年9月底共有3 643名长者还在轮候日间护理中心服务。

桃英住的床,窗外是一片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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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与楼下之间那五层楼梯无法逾越,大概是最具体的荒谬,桃英是注定隔离于所有护理中心、送饭服务,注定每个白天眼光光坐在那唐五楼单位。总是什么也有,真正需要时却什么也没有。到底是人要迁就服务,还是服务该设想到人的处境?网络的海里Elsa找到一种可以逾越楼梯的服务,每日有人行上五楼来教桃英踢脚、平衡、练她的认知,“见到个4字就冚﹗”10多元,一个小时落楼,Elsa说好过冇。

扭曲在镇静剂里

她站起来,应该没有米六吧,人瘦瘦小小,我好像看见她走到人群把自己躲起来的样子。她做会计的,今年出入口生意差,公司转她为兼职,一周上班两天,薪金从2万减剩6千元,如此她多了些时间闲逛。在家和桃英顶到尽,她就出来逛。“我爱一个人闲逛,坐在麦当劳发呆,以前常去吉之岛看职员向客人屈身鞠躬,人来人往之间,脑袋放空,双脚向前动。”

实实在在的抽离。上班前一晚,她需要睡眠,通常吃四份之一颗镇静剂,才能睡得安稳点,不吃药不上班的晚上,最多睡两三小时,或者没睡。但吃了镇静剂,明天醒来整个脑空白,具体来说应该是身体无法接收脑的指令,呆滞一个早上到下午两点后,身体才懂得运作。

【无语人生.三】不追究智障姐姐疑被性侵  “宁愿不伤害她”

浴室安上扶手,免得桃英跌伤,但结果她还是在上厕所时跌了两次。

“斩到他妈甩头那人,我也很了解。”我们是如何聊到这里?“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如何照顾呢?工人也要放假,妈妈喋喋不休点搞呢?”Elsa忽然像是看见死去那个34岁社工在为他77岁的妈妈抹身,“你想他才30几岁,人生才刚起步。”

也不只上月初这场母子的谋杀,4个月前那对住在耀东邨的老夫妇,老头活生生勒到中风老婆窒息,伴尸自首;还有8个月前牛池湾50几岁的中港司机转揸的士来照顾老婆,照顾3年后他勒死老婆接著自杀。“我也曾想,如果妈和姐早点了结就好,常常有这些想法,但是真的回家看见她们,又不知怎么说,是不舍得还是什么。”Elsa说。

人在平淡中厮磨,想著命怎么不短几年、亲情或孝道是场多残忍的困兽斗,压抑到那么扭曲是为什么?

生命在你5年又5年的任期中流逝

因著桃英爆发出来的暴躁与Elsa吞下肚的镇静剂,旁人看这场困兽斗曝露得特别精彩。写著写著我发现,以上几千字并不及前几天在街头看见的:一个老伯弯腰伸手入垃圾桶找面包。

你以为生存是什么?

一份统计处的人口推算报告(《香港人口推算2017-2066》)2年前公布,里头写明,再过50年的2066年,你们的世界头发是白的,65岁以上长者将占总人口的三分之一,每三人中有一个白了头,每五个人养四个人。我们明知道未来的苍白,眼睁睁看它更苍白。没有人规划过这些老人的生命,从现在走到50年后,该如何走向更好的白色世界,长远、具体的人口老化规划。有没有一个人能够跳出5年任期和政绩之外,来贴心看见50年后那些老人住的院舍和家全部起码必须有升降机上落、待在家也有饭送上门等等?

下午,桃英坐在唐五楼的椅吃完饼。

如果人的生命有87岁那么流流长,65岁退休,也就是有20多年由照顾者来承担,碰巧生命是重叠的,你老去的20年是我人生刚起步的20年。这20年当中,5年又5年的任期,上一任的梁振英结果没有认认真真推全民退保,已轰轰烈烈离任。这一任的林郑月娥上月施政报告中只说明年会加1000张社区券;另外资助院舍的队,排到3.5万人长,却只加了516个资助宿位。在漫长的生命中这些所谓政绩恍无一物。

我说Elsa你妈若走了会如何,她答,“或者是我先走,也说不定,就是这样,也没有什么好打算的。”故事还没完,家里还有个58岁智障家姐,她有日走失了……请看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