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精神科的人.四】王惠芬:那些年,我到精神科看病
王惠芬记得患抑郁症时经常坐在家中,听一室安静,一个人簌簌泪下。她觉得人生没有意义,夜里睡不了觉,但隔天要到太阳下山才能起床。她变得无法积极人生,家中乱放的鞋或地下一根断发都会令自己顿时崩溃,觉得世界末日来临。难过的时候,她诘问自己也在诘问世界,像歌词问的:快乐都已经不在了,为什么太阳依旧照耀,为什么海浪还在拍岸……
撰文:黄雅婷 摄影:余俊亮
鸣谢:香港精神康复者联盟
(此为看精神科的人系列之四)
她去看私家精神科医生,全为了从医生手上取来安眠药,换几个不用想那么多的晚上,却想不到那个私家精神科医生最后花了一小时听她心事,再花45分钟向她讲解她患上了抑郁症与医疗抑郁症药物的副作用。最后,她交上900元诊金与千多元药费,一星期后又回去覆诊。“每次私家医生都花许多时间帮我校药,听我的想法,解释给我听今次药会加多加少,让我知道我是一个很被关心的人。”慢慢地,她说自己没有哭那么多,有时甚至会主动去收拾那混乱的鞋柜,对生活重新有了期望。
当抑郁症稳定了下来,她却又发现自己患上了乳癌。王惠芬回到私人精神科诊所覆诊,医生知道她需要负担庞大的化疗费用,主动问她需不需要帮助,给了她开了一个八折优惠,最后还写转介信建议她到公立医院精神科看病,“医生说,他会给公立医院写清楚他开的药和我目前的情况。”
不断被问“想不想死”
一个月后,她便拿着转介信到了公立医院。那里负责分流的护士开口就问她有没有想死,王惠芬摇摇头,很老实地说自己其实已经很稳定。“但那个护士还是一而再再而三问我,是不是真的不想死。”她愈想愈觉不对路,对方好像想从她口中确定什么,也像在提醒她,如果不说自己想死可能很久也无法看医生。“最后我说有呀,有想死。之后他就开始问:那想死的念头有多密……”她忍不住笑,回忆当时分流的情况,医疗人员既唐突又频繁地把死挂在嘴边,作为指标,其实多么讽刺。
最后护士说,依她的病情原本要等上一年多两年的,但因为王惠芬有癌症,一个月内便可以回来见医生了。走的时候,她手上多了一叠单张,上面写了各个公共精神科门诊服务、急症室与私家医生的地址与电话,她问护士是不是紧急情况下打电话,便可以即时见医生。“他答我:‘不等于㗎。太严重建议你去看急症。’我心谂乜有人会因为想死而去急症的吗?”她想。
后来王惠芬才知道,那些老实过了头、被分流到一、两年后才能看医生的病人,在漫长的轮候期间将无人跟进─所以这叠写了地址和电话的纸张是给他们的最后锦囊,也像是意外发生,医院被追究责任时的免死金牌。说到底,那不过是印了电话地址的纸罢了。
抽离和冷漠的专业距离
一个月后,她在丽港城的容凤书精神科门诊看医生,在平日工作中,她惯了观察别人,所以那天她走在诊所,便四周打量那些坐她旁边的人,他们一会笑一会哭,许多人都是只身来的,眼睛里没有了光。人非草木,她看得心中惨淡,护士叫她进去看医生了,她说自己这个平日多话的人,见到医生也不敢多说废话。
在诊症室,医生坐在一张大长台内,戴着口罩,穿着白袍,椅子的高度调得极低,整个人像窝进了椅子里面,变成一个旁观者,还未坐下,他就要她报上名来。王惠芬脑海很快就想起了社工学教她的“专业距离”:那是一个自我保护的功夫,让前线社工与个案保持一种既近又远的关系。那一刻,她坐在医生对面,中间隔着远远的“专业距离”,只感觉到医生的抽离和冷漠。他像一个机械人重复一样的问题:“你最近睡得好吗?”“药有吃吗?”“你会想自杀吗?”当精神科医生与病人无法建立真诚而互动的对话时,也就没法拥有同理心与了解,病人带走的只有一张药单,无真诚的关怀,慢慢“专业距离”的信条造成了公立医院的冷漠。她叹气,不能怪医生,因为她在覆诊时,真的看着精神科医生全日无休的一个病人接一个病人去看,几乎没有穿白袍的人从房中走出来,去过一趟厕所。
她不时会想到在澳大利亚住的那几年,澳大利亚政府规定了医生面诊时间至少需有15分钟,她在澳大利亚有几声咳去看医生,医生就陪她谈足15分钟─相反香港,到底是谁调快了医生的时钟?
“但我对精神科的医生却一点也不生气,因为矛头不应该指向医生,问题出在整个制度之上。”
社工口中的一条绝路
“但我对精神科的医生却一点也不生气,因为矛头不应该指向医生,问题出在整个制度之上。而且精神病患者其实不止需要精神科医生的诊治,同时需要综合的医疗服务作支援,当中包括职业治疗师、临床心理学家与社工的调配。然而在整个医疗制度上,这几个角色总是割裂地存在。”她谈到医院的医务社工皱起了眉头,这岗位主要是支援病人各种社会的需要,大至经济与房屋问题,小至申请宿舍与接送出院,他们都需一一跟进,然而她认为医务社工在紧绌的资源下没法真正关心病人,只能成为社会资源的分发员和政府的把关人。
“当医生开了恩恤信后,申请资源成不成功就落在医务社工的批核之中,在这一关,很容易就变成了斗惨。”要社工做这样的工作其实相当残忍,说完,她不禁叹气,又想起她朋友的遭遇,眉头还是没有松开过。王惠芬说,这位同是社工的朋友因为遇上大病,无法继续工作,于是经医生转介找上医务社工。“医务社工说如果他要得到资助,便必须先把住的那层楼卖掉。朋友说卖了房子就会没了住的地方。社工听到摇摇头,答他:‘那无啦。’他没办法下,一再问是否真的没有方法了。医务社工答他:‘没有啦,除了卖楼啦,但你又话不卖,那就没其他办法了。’他说不是不想卖,但卖了一时三刻他就没有住的地方,他也是社工,无路可走才找医务社工的,如果连医务社工都觉得没有其他方法了,他眼前只有绝路一条。”王惠芬一手支着头,很烦恼。
“最后,那个医务社工听到,便很干脆地答他:‘对呀,无错呀,你眼前就只有绝路一条。’”她说,很难想像一个社工会对病人说这样的话。“我觉得,医务社工的制度和工作内容都有问题的。他们是社工来的,没理由要为政府悭资源,但制度偏偏把他们逼成了把关人,像精神科医生没法和病人沟通,社工也没法做到社工的角色一样─在医务社工的日常工作中,找上他们的人全都是可怜人,于是他们只能开始比较不同的不幸,把不幸变成了数据,按章就班的跟进,你够惨了才给你,你不够惨就由你去。”
见不到影的18区精神支援中心
最后一次到容凤书去,王惠芬走在门诊外的大马路,想起这里曾发生过的民间抗议。当时丽港城住户知道政府打算在这里开精神科门诊中心时,有过很激烈的反对,村民封了整条大马路,不让医疗人员上班。直到当时平等机会委员会主席胡红玉公开表明,指村民行为涉及歧视问题,如果有人再阻止医疗服务进行,便要开始发告票,才换来今天的平静。
她搔了搔自己的短发,身上的旗袍有点皱。“曾荫权年代曾公开讨论过扩展精神病患支援计划,提出要在18区开展精神健康综合社区中心。有了这些中心,精神病患可从中得到社交,增加药物知识的流通性,并且减低目前精神科医疗的负荷。病人无助时去中心寻求支援,也总好过去急症争资源。可惜直到现在计划仍是因找不到地方,而无限期拖延。”她用手拉直裙摆,眼睛却往窗外看,见到中午的阳光正晒,她想到今天又要回医院照心脏。
除了王惠芬的故事,还有在精神科的他们:
敬请留意9月11日星期一出版的第77期《香港01》周报,各大书报摊及便利店有售。你亦可按此订阅周报,阅读更多深度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