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精神科的人.二】吃精神科药三十年 他的半生恍如白纸
从30年前起,阿强便开始进进出出精神科,他说在那里等的时光,足以令一个人的头发花白,那只叫医疗制度的妖精在里面悄悄偷去了他的时光。
撰文:黄雅婷 摄影:余俊亮
鸣谢:香港精神康复者联盟
(此为看精神科的人系列之二)
“许多人都说,有了经历人就会成长,人生就会变得丰富,但我吃了药后,就算经过了那么多经历,患病的这30多年却与一张白纸无异,这几十年发生了的事与那些过去的日子像水过鸭背一样,无法记得,也无处消化。我快60岁了,但我还停留在30年前那个年代。”
曾经 精神病被当传染病
这是1970年代的故事了:当年,他住在狮子山下那几栋像口琴一样的徙置区里,区内贫穷,邻里关系亲近却也封建,是非不断。他记得小时候那里住了一个心地善良的姐姐,后来因为患上精神病而搬到别区。每次她回来探亲,大家便在大街上喊:“黐线婆又返来了。”家家户户一听见便劈啪一声把门关上,他们叫小孩别靠近“黐线婆”,连望也不行。那年代的人几乎把精神病当成传染病。
小时候,阿强楼上楼下住了一些捞偏的人,小孩从大人身上学会了欺善怕恶,于是他总是被童党欺负。有次在共用浴室洗澡,童党把一桶冷水淋在他身上,把空桶套到他的头上,再把他推到地下,将他的头当波一样踢。相比那些黑社会家的小孩,他长得不够壮,又没有他们恶,被欺负了就只能哭,想着长大后找他们报仇。在品流复杂的环境下成长,阿强变得神经兮兮,没人倾诉,打满心结的绳子就这样被凉着,连他自己也不知要怎样解开。
“一开始我知道那些声音只是自己的幻觉,但慢慢整个脑失去了控制,一片混乱,顿时像多了许多个世界一样,我听不到别人对我说的话,困了在幻觉的世界里。”
童年过去,19岁那年,至亲逐一离开人世,屋子只留下空荡荡的四面墙与他的姐姐弟弟,生死永别的痛一下扯断了他心中的绳子,他离开原有的公司,留了一脸胡子,放浪形骸,有时一天下来什么都不做,只去想那些去世了的家人,一边落泪。当时一个住四楼的女生常常找他聊天,他堕入情网。有晚他自夜校放学回家,惯常地上楼找她,到了四楼,她爸爸冲了出来,使劲地抢走他的书包,从四楼扔到天井,书本像火药点燃了一样,炸开了,散落到天井的地上,像被汽车辗过的白蝴蝶。
他被对方用地上找来的木棍用力地狠揍着,想起了小时候一幕幕被打的场面,便痛得蜷曲了起来,自墙角逃出来,再从四楼直奔二楼的家。时间流转,对于那夜他还是有撕心的惊恐与伤痛,像往木头里点火一样,那天晚上,他的理智像被人摔坏的鸡蛋。他从二楼的梯间往上看,见到梯口身边围住了许多邻居,正指手画脚。后脑一声巨响,轰了一下之后,眼前的景物像蛋壳一样落在地上,碎了,从此脑里出现了许多把声,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有人叫他跳下去,有人叫他快点走。
他便抛低了天井的蝴蝶与那堆碎蛋壳,才20岁的他在街上光着脚,由乐富一直走,也不知走到了哪里,过了几多个晚上。他时时刻刻忙着跟内心的声音说话,任它责骂,任它取笑与奚落,病成为了他唯一的伴,时时刻刻跟他说着漫无边际的话。“一开始我知道那些声音只是自己的幻觉,但慢慢整个脑失去了控制,一片混乱,顿时像多了许多个世界一样,我听不到别人对我说的话,困了在幻觉的世界里。”
青山大堂 病人睡满地上
“许多人都说,有了经历人就会成长,人生就会变得丰富,但我吃了药后,就算经过了那么多经历,患病的这30多年却与一张白纸无异,这几十年发生了的事与那些过去的日子像水过鸭背一样,无法记得,也无处消化。我快60岁了,但我还停留在30年前那个年代。”20多岁的他就被诊断患上了精神分裂症,至今吃着一只叫Stelazine的药,一粒粉色小小的药丸,吃了以后身体会变得僵硬,浑身没劲,坐立不安,连躺在床上也睡不了,后来连眼睛也不时会觉得刺痛,失控地频频反眼,一开口就控制不住流口水,就算坐车也会不支睡着。
他记得,当时青山整个大堂也睡满了因药物副作用而嗜睡的病人,他们就这样穿着病人服,睡在冰冷的地上。他常常跟着他们一起睡,医护人员在他们睡着的时候来,用脚踢他们的头,叫他们上床,不可以睡地上。两个月后,他出院了,家人怕他留在香港会被人指指点点,于是建议他回大陆休养。但他坚持留在香港,每六、七个月便回去钻石山东九龙精神科诊疗所覆诊一次,几年后转到九龙医院,近年则在黄宗显兼职的那间专科门诊大楼看病。
“吃了药,脑后像悬着了铅一样,廿几三十年,浑浑噩噩地生活着,记不住任何东西。像现在跟你谈天,出了门口,走一圈,便再也无法想起刚刚谈过什么,你的名字与你的模样。”
吃一生的药 换不了减不掉
患病的初期,他做过上门补习导师,后来又转做办公室助理,却总是在几个月后因为人事关系辞工。他变脆弱了,别人一句说话便可能令他崩溃,外面的世界太复杂,吃了药之后,他说自己只是一个懵人,难听一点叫弱智,承受不到压力,工作做不长。他指指自己的后脑,虽然看来那么年轻,而且头发乌黑,但说到过去的痛,阿强就变回了快60岁的人,很痛很辛苦,说的都是因为这粒吃了34年的粉色药丸。
“吃了药,脑后像悬着了铅一样,廿几三十年,浑浑噩噩地生活着,记不住任何东西。像现在跟你谈天,出了门口,走一圈,便再也无法想起刚刚谈过什么,你的名字与你的模样。”有时,阿强也无法理解身边的人在说什么,理解力大不如前,就算回到教会,听台上牧师讲道、读圣经,他也不知道正发生什么事。
事实上,首只精神科药物在1950年代研发成功,副作用很大,但几十年后的今日,精神科药物已有了长足的发展,亦大大减低了其副作用,可是公立医院还是继续开给早期病人原先的药,一来是资源有限,二来与覆诊轮候时间长有关。黄宗显解释说,由于在未有研发新药前,已有许多病人开始服食早期精神科药物,如病人病情稳定,公立医院不会把他们的药转成新药,转药有一定的风险,如若病人转药后复发,医生很难及时有进一步的跟进─就是这样,这批吃药多年的病人于是没法得到新时代带来的好处,那些粉色的药丸成为了他们永恒的牵绊,副作用蚕食余生。阿强终身未婚,“因为我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再照顾另一半”。
现在,他半年回精神科覆诊一趟,每次都提着许多药回家,门诊里总是塞满了等看病的人,有些人会自言自语,有人则眼光光流着泪。阿强说,跟其他人聊天,他也不觉得自己是个病人,可是一走进精神科门诊,里面的气氛便令他自我价值变低,医疗人员动不动就说:“睇症?拎张纸出嚟啦!”他在那里总是垂头丧气的,“是的,我是来看精神科的病人”。
“教会的传道人试过陪我见医生,传道人说觉得我已经康复得很好,问医生可否减一点药,让我有精神可以上班,但话未说完,医生便很恶地说:‘减咩药呀?有事我孭镬的。’说完,医生就扔我们出去,叫我拿了药好走。”
不像许多病友,阿强看了同一个主诊医生十几年,从没有转人。就算他觉得医生不怎样有医德,也没法要求转医生,他像许多精神病人一样被副作用困扰,甚至影响生活,可是他还是不懂得表达自己,亦争取不到病人的基本权利。“一进诊症室,还未踏进门口,医生就问我叫咩名呀?叫我望吓佢,我望了望,他便开始低头写字,问我有做嘢呀嘛,我说有呀,之后他就开始列印覆诊纸,叫我出去等拿药。好的时候有一分钟,不好的连半分钟都没有。”
他说,覆诊时病人不可以说太多,说太多医生便会闹。“教会的传道人试过陪我见医生,传道人说觉得我已经康复得很好,问医生可否减一点药,让我有精神可以上班,但话未说完,医生便很恶地说:‘减咩药呀?有事我孭镬的。’说完,医生就扔我们出去,叫我拿了药好走。”
不少精神科病人在公立医院看医生,若开始吃药,就可能要吃好几年甚至一辈子,加上覆诊轮候时间长,大多医生往往倾向开重药,几年下来,就算病者病情已经稳定,但为怕病情有变,医生亦甚少主动减药。此外,公立医生流失率高,病人可能几年便要多次更换医生,到新医生接手病人,更不敢擅自修改旧医生原有开下的药物分量与种类。
“许多精神科病人都是浑浑噩噩的,没有意识看医生时要说什么,也没有意识自己等什么。家属也不想陪病人去覆诊,一来是城市人都有工作在身,更多的是怕面对精神科中的情况,怕看见了心底会不舒服。”他说,自己在复康中心有时会看到外国的公共精神健康短片,他跟病友们都赞叹外国的公共服务,想到香港的情况,却也都叹了一口气。“香港恒久以来的医疗制度发展至今,令医生的工作量愈来愈大,加上目前政局,一切只会愈来愈差。我们这群精神病康复者的头脑不好,思考力差了,做到的事不多了。”
除了阿强的故事,还有在精神科的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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