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为了教育(三)教育之目的是什么?教育家能回答吗?|曾瑞明
我们写教案一定会写学习目标(learning objectives),但这些目标是否合符教育的目的(aim)?可见目的跟目标是不同的。教育学家赫斯特(P.H. Hirst)与皮德斯(R. S. Peters)指出,目的是一个规范性的概念,它表达我们应该做什么。一个给家长(当然可以想像是给学生的)而设的“投诉教师工作坊”,其目标可以很清晰,可以是如何有效地写一封投诉信,并且将之快速寄到适合的地址——但,它可以完全不符教育的要求——我们根本不应该做这些损害师生关系的事。
著重控制和输出
但即使我们接受目的和目标能够区分,还未解决教育的目的是什么的问题。在1979年,后现代主义思潮先驱利奥塔(Jean-Francois Lyotard)在《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The Postmodern Condition: A Report on Knowledge)指出教育的最大威胁,是我们只有一个字词来量度,那就是“表现性”(performativity)。不幸已经言中,君不见老师不但受各种指标捆绑(要更专业!),还有课检。不是说这些东西完全是坏,但似乎不是关注教育,而是著重控制和输出而已。
利奥塔:后现代与清算宏大叙事
在课程文件虽不乏对教育为了什么的美好回答,包括“培育公民”、“帮助孩子们迎接未来”、“改变未来”,但实情却往往是工厂式生产,培养一群考试机器,入大学,就业、结婚、生小孩。像我们教师经历过的一样。政治哲学家古特曼(Amy Gutmann)在〈去教育的权威和责任〉(The Authority and Responsibility to Educate)中说了一句很刺耳的话︰教育似乎是灌输所有孩子去过我们认为最好的生活(to indoctrinate all children to believe that our way of life is best)。这样说,我们教师好像成了暴君一样,但也许忠言逆耳。天空海阔,为何我们总要将自己熟悉习惯的,或者自己的“成功方程式”,强加于人?何况未来不一定是循环系统,可以复制。
自主作为教育目标
还有,教育的目的(aim)是由谁来断定?往往是国家和政府,而不是哲学家。不过哲学家有质疑和澄清的能力。在极权社会,则哲学家也不存在,教育就是作为管治的工具,孩子被教育成捍卫政权、保守国家的机器。这种教育当然不可取,我们批评的主要根据,或会是这种教育没有发挥孩子的自主性(autonomy)。
在自由主义的社会,接纳有多元目的。政府的责任并不在于提倡什么价值,而只是容让不同的目标和价值发展。教育的首要任务或者目的,就是让孩子能发挥他们的自主性,让他们自行选择他们认为有价值的事情。识字、数学等科学知识以至各种常识,都是必须的;但价值教育和宗教则不应在学校范围发生了。
这样说当然不会没有问题。第一个问题是自主性有没有限制。我们总是生活在社会中,要互相依赖和合作。也因此,自主和自由必然是有限度的。化学老师可以培养学生的思考能力,提高他们的自主性。但要教学生做炸弹,让他们更自主,则不是可以接受的。我们要培育学生自主性,但却有哪种自主性(what autonomy)的问题。
伯林:积极自由或成“以解放大众自由之名,行牺牲个人自由之实”
柏林的两个自由之分很有名。积极自由(positive freedom)是能控制自己的欲望,能做到自我主宰。消极自由(negative freedom)则是免于的(free from)自由,不受干扰就是了。今天的学生大概要的自由是后者,老师不要管那么多就好。然而,在一个未成熟状态之下(当然,成人也可以是未成熟),管束或许是达致更大目的的必要之恶。但是,一旦老师为学生追求积极自由,又很容易变成极权之下的暴君︰“我知道你应该追求什么,听我的话吧。”教师怎样可能在家长式和放任式之间找到出路?
自主是什么?
说到这里,不代表我们要放弃自主作为教育的目的。为什么自主那么重要?因为在康德式的自由主义者来说,自主是价值的来源。价值是建构(construct)出来的,因为价值源于有理性的人的选择。活得像人,也是将这种能力发挥。
但是这种看法会受社群主义者(communitarian)的质疑。价值并不是内在于人,而是外在于传统和文化之中,亦在社群之内。我们教育学生,不是要教出一个一个独立的个人,而是在社群之内的成员。成员懂得大家彼此的规约、价值和行为准则,这样我们的社群才能延续下去,更重要的是将社群的价值得以承传。离经叛道的学生,自主性或许大了,但也可以没什么价值。
【无睡意哲学】德国观念论(上):康德
教育是追求价值?
无论你是支持自由主义还是社群主义,都必要谈价值的问题。我们不是为了教育哲学而教育哲学,而是在当中体会到教育的艰难——不是追课程,问“谁未入 Google Classroom?”就完了我们的使命。
但在现代世界很难讲价值了,我们采的都是技术观点,一种手段─目的的理性(mean-end rationality),最后人都成了手段,我们培养一个个在社会“有用”的人,这与康德的“成为人”(“becoming human”)的观点相反。“成为人”也就是目的,具备尊严和自主,跟有用是两种不同观念。况且,就算高唱分工(division of labor)之神奇的经济学家亚当・斯密(Adam Smith)也指出我们在高度分工、不断重复工序之下的工作,虽能提高效率,然却会导致道德和智性的衰亡。教育正负起力挽狂澜之责。学校专学一些没有“用”的东西,例如几何、微积分⋯⋯其实是无用之用也。其实每个课程、学科都有它想达到的目的,也就是其内在有价值。内在价值的意思是它本身有价值,就像通识科其中一个目标是“尊重多元文化和观点,并成为能够批判、反思和独立思考的人”,这本身就价值,不用追问这能否帮我们赚钱。
效益主义者的关键词是效益(utility),也可以快乐,但这是集体式的,也即意味并不是关心个别人的快乐,而是某政策能否带来最大的快乐。如果有一种教育模式能提高整体的效益,那管个别人的不快乐?
教育单纯是为了快乐吗?
如果说教育是教每一个学生快乐,可以吗?美国哲学家内尔・诺丁格斯(Nel Noddings)在《幸福和教育》(Happiness and Education)一书,便很清晰地重提教育目的是什么,并且提出以幸福为标竿。“幸福必定是教育的目标,好的教育应该对个人和集体幸福作出贡献。”她指出日本教育家牧口常三郎(Tsunesaburo Makiguchi)也很著重幸福。
现在的 Happy School 只能标榜没有功课,但一间贡献幸福的学校可以做什么?这当然先要回答什么是快乐/幸福(happiness)的问题︰是肉欲的满足?是享乐?如果是这样,买几包薯片每天大食会看 YouTube 好了。还是好的人际关系、找到人生意义,处于民主自由社会,健康及相互支持的家庭?幸福在哲学传统里,也的确分了很多种。有效益主义的、宗教的、主观的、狂喜的(堕入情网中?),作为老师,你会推广哪种幸福?
诺丁格斯作为“关怀伦理学”的代表,认为快乐来自相互的关系。她认为学校可以做很多这方面的工作,比如教导学生如何做父母,而非操练无用的试题。而且,学校也要教导学生什么时候应该哀伤,并能与他人分享。要是弄清这个教育目的这问题,或许不会每天师生都期望八号风球,或者九月开学已悄悄祈祷圣诞快来。
不过在工业化的学校生态,这些著重心灵、关系的课程都变成点缀或“增值物”,更令教育工作者透不过气来。教育有何目的这个问题,又在隐没在文山会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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