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样年华》二十周年(下):《花样年华》德勒兹式的差异与重复
当周慕云与苏丽珍这一男一女,在金雀餐厅确认彼此的伴侣出轨之后,互为邻居的两人对于背叛的现实都十分痛苦,想要知道婚外情发生的原因和经过。众所周知,《花样年华》借鉴了香港作家刘以鬯著名的小说《对倒》,结构出影片中平行、相对又彼此交织的关系:周慕云与苏丽珍既是受害者的角色,又在互相 “饰演”对方的伴侣,想像出轨的二人其恋情是如何发生和发展的。然而,随著剧情发展,他们却开始分不清“饰演” 与真实的差别。
文章上篇——《花样年华》二十周年(上):食物催生了情感,抚慰著两人的创伤
喜欢王家卫电影的人,最津津乐道的是王家卫的电影哲学;那么,在这一次次“重复”的排演中,我们可以如何用德勒兹的视角“形而上”地来解读《花样年华》?
德勒兹的三种“时间综合”
德勒兹在《差异与重复》第二章“自为之重复”中,由休谟(David Hume)著名的论点“重复丝毫没有改变重复的对象,但它却在静观它的心灵中造成了一些改变”入手,揭示了三种“时间综合”(synthesis of time)——“第一时间综合”、“第二时间综合”及“第三时间综合”。
德勒兹介绍——德勒兹:在重复之中,没有两个东西会真正一模一样
德勒兹所称的“第一时间综合”就是习惯。习惯的形成,基于重复:事件的重复、动作的重复。例如,当我们听到音乐的节奏和律动时,就会习惯性地随著音乐摇摆或起舞。德勒兹认为,当 A 与 B 交替重复出现多次后,当 A 再出现时,我们就会习惯性地期待 B 的出现。此时,A 与 B 被缩合,而这种缩合力(power of contraction)便是我们的想像力。也就是说,这种“期待”不再是理性反思的结果,而仅仅是一种经验层面的习惯。这一过程便形成了一种时间综合。
诸时间的前后相继不会形成时间,也不会使时间消散;它不过是标志著时间那总是失败的诞生瞬间。时间只能在以诸时刻之重复为依托的源始综合中被构成。这种综合使相互独立、前后相继的诸时刻彼此缩合到了一起。由此,他构成了被实际经验的当前,构成了活生生的当前。而且,时间正是在这一当前中展布开来。过去与未来属于当前:就先前的诸当前被持留在缩合中而言,过去是属于当前的;由于等待是同一缩合中的预测,未来是属于当前的。过去与未来指的不是那些与一个被假定为当前的时刻截然不同的时刻,而是缩合了诸时刻的当前自身的维度。⋯⋯因此,活生生的当前从它在时间中构成的过去走向了它在时间中构成的未来。(《差异与重复》简体中文版页 130)
第一时间综合是一种被动综合,它在静观著的心灵中发生,先于一切记忆与反思。对于德勒兹而言,不存在完全的重复发生,每一次发生都是特别的,“相同”或“相似”只是笼统的感觉。德勒兹说:“习惯从重复中倾析(soutire)出了某种崭新之物:差异。”第一时间综合将时间构成为当前,但这当前亦是流逝的。
在这种构成、同时也流逝的悖论中,第一时间综合指向了第二种综合:令第一时间得以在其中进行的综合。那使当前的流动和消退的时刻得以被收藏的时间的维度,便是“记忆”。德勒兹在此讨论的正是关于过去的问题,他表明:习惯是时间之源始综合,其构成了流逝的当前之生命;记忆是时间之根本综合,其构成了过去之存在。
延伸阅读“记忆”的问题——【大脑与哲学系列】柏格森论物质与心灵之间的绝对差异——双重性
关于过去的问题,既包括过去对于现在的收藏,更是过去与现在的共振与相容,即生命的绵延。习惯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回忆的方向,引导著对于过去某个时刻的回想,而这种回想已经融合了过去的发生和现在的时刻。因而,回忆虽然是对过去的重复,带来的却是差异。无论是主动回忆,还是被动的回忆,其前提都是:过去与现在同在共存。也就是说,并非过去的时间简单地延伸直现在,而是与当下的经验相互缠绕。德勒兹认为,引起现在与过去共鸣的不是其他,正是情感冲动。有情感激发的回忆必然有差异性,不是原初的纯粹重现;因此,情感驱动下的每个重复,都会带来一个“新的过去”,一个差异。
第三时间综合可以被称为“期待”,是对即将到来时刻的展望。它迫使正在继续的动作、正在持续的情感搁置起来,因而也被认为是一种“停顿”。在上面两种综合中,经验是已经发生,或相互纠缠正在发生的,但在第三综合中,德勒兹想探讨的便是创造的问题,是“时间的空白之物”——只有时间,别无他物,是生命的停顿,经验链条的裂隙。在第三时间综合中,时间从此前简单的循环形态中被解放出来:不是某物在时间中展开,而是时间展开自身。时间不再是基点的,而是顺序的,它变为了纯粹时间的顺序,不再从属于运动。对于德勒兹来说,时间是纯粹的经验发生,而不是康德所说的经验发生的条件。
在这三种时间综合中,现在、过去和未来成为一种不同的“重复”(repetition)模式。现在(present)是重复者(repeater),过去(past)是重复本身(repetition itself),而未来是被重复的(be repeated)。所有的经验都是当下的经验,而当下的经验又是已发生经验的持续,是一种习惯支撑下的重复。所有当下的经验都在消退成为过去。并被保存在记忆中。凭借记忆,过去与当下同在。记忆中的种种情感、印象影响著当下的所感所见。反过来,当下的感觉有加强或改写记忆中的内容。其中,陌生的处境、突至的事件又打破惯性,搁置记忆,向著一个空白敞开,在虚无中生发出新意义、新生命力的可能性。
重复与差异中的《花样年华》
《花样年华》中,周慕云与苏丽珍的坠入爱河至分别的过程,也可以这三个层次的时间综合及重复来理解。片中,第一层的重复发生在片中的“当下”(present),从苏丽珍不断重复地在街边买一碗云吞面或其他中式小食,到与周慕云在昂贵的西餐厅共同进餐,这一过程亦是两人发觉并证实伴侣出轨的过程。当我们独自饮食时,我们进行的是对自身的思考,然而,“共同进餐”这一具有仪式性的行为,却令主体得以将他者的形象(image)纳入自我感知(self-perception)之中。
伴侣出轨这件已经发生的、过去的事件,成为周慕云与苏丽珍相遇的条件。德勒兹认为,“重复在成为反思的概念以前,首先是行动的条件。”因为都没有办法接受伴侣的背弃,苏丽珍与周慕云开始想像性地排演彼此妻子和丈夫的出轨过程。并且,他们都声称自己不会像出轨的另一半一样。每一次对过去的重复表演,都并非两人不带任何情感的纯粹“还原”。剧中,我们可以看到苏丽珍与周慕云强烈的情感驱动;由此,在两人的排演中,一个“新的过去”诞生了,这种差异便是两人产生了对彼此的爱恋。
而《花样年华》中最为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两人排演过程中,对观众的三次“误导”。在第一次排演中,苏丽珍的丈夫引诱周慕云的妻子,而观众则被误导为两人是相互引诱。第二次,苏丽珍试图迫使丈夫承认出轨,而在观众意识到丈夫的角色其实是由周慕云扮演的之前,都误以为这是真实发生的情景。最后一次,他们不再排演过去的种种事件与场景,取而代之的是他们未来分别的时刻,而观众被误导,以为这个分别的时刻正在发生。随后,周慕云说:“我知道一切如何发生了:在我们意识到以前,它已经完成。”随著“误导”的推进,两人的关系也被推向了未来的时刻,预示了新的意义和新生命的诞生。
至此,在苏丽珍与周慕云在不断排演伴侣如何出轨、重复过去种种事件的过程中,创造了超越重复本身的新的未来,令观众看到《花样年华》当中的哲学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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