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勒兹:在重复之中,没有两个东西会真正一模一样
1995年的今天,长期受肺结核病所苦的法国哲学家德勒兹(Gilles Deleuze),从住所窗户一跃而下,自杀而亡。他的朋友傅柯(Michel Foucault)曾预言道:“或许有一天,人们会认定这是个德勒兹式的世纪。”我们应该怎样理解这句话呢?德勒兹思想的影响力无远弗届,除了哲学,亦影响了建筑学、地理学、城市研究、电影研究、音乐学、人类学、性别研究,以及文学研究等多个领域。因为德勒兹,世界确实变了样。接下来我们将会简介这位哲学家的主要思想。
研究哲学的异端之路
德勒兹的哲学生涯始于对其他哲学家的研究。他的第一本著作《经验主义与主体性》(Empiricism and Subjectivity, 1953)就是对休谟哲学的研究。当时主流的哲学家都热衷于阅读黑格尔、胡塞尔、海德格的哲学,但德勒兹却叛逆时代潮流而选择研究休谟(David Hume),揭示了德勒兹的思想脉络倾向走非教条、异端(heterodoxy)的路线。
德勒兹的异端性亦见于他研读哲学史的方法。对德勒兹而言,阅读其他哲学家的著作不是为了再现他们的思想,而是从前人思想发掘出新的概念和不同的诠释角度。除了休谟,德勒兹的书写对象还包括尼采、康德、柏格森、斯宾诺莎、莱布尼兹和傅柯等哲学家。他的写作又广泛地涉猎视觉艺术(如画家培根),文学(如作家普鲁斯特、萨克—马索克和卡夫卡),以及电影(从日本电影到法国新浪潮)等等。德勒兹视这些著作为纯粹的哲学书写,而不是评论,因为他的写作目的是以哲学角度从画家、作家、导演的作品中抽取新的概念。他将这些书写比喻为肖像画(portraits):绘画肖像画是以不同物料创造出相似性,但重点是所谓的“相似性”是由画家亲手创作出来,而不是一式一样地复制原作。德勒兹认为,哲学家的工作就是创造概念(concepts),每一次对哲学史和艺术作品的阅读,都是为了启迪新的思想运动。
《差异与重复》——求新的哲学
这种取态就牵涉到德勒兹自家的形而上学,这里不得不提他的巨著《差异与重复》(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 1968)。他早期对于一众经典哲学家的肖像画就如同创作《差异与重复》这幅巨构之前的一系列草稿。在此书中他创造了差异的概念,在重复之中,没有两个东西会真正一模一样。世界只有重复,所谓的复制物也是新的东西,真实世界只能成为存有的过程(becoming),而没有稳定不变的存有(being)。
书中其中一个中心论点,就是同一性(identity)并非事物的首要原则,而只是次等原则(second principle),事物的第一原则应该由差异(difference)取替。德勒兹视这为一个哥白尼式的革命,因为借此差异的概念能从哲学史的思想框架中解放出来。
由柏拉图以降,哲学一直以求真为己任,于是要理解差异的事物,就只能参照同一性的事物,同一性成为西方形上学未被质疑的前设。举例来说,根据柏拉图哲学,我们要理解和定义什么是勇气(courage),就要参照勇气的理型(idea of courage);某个行为是否勇气之举,就要根据勇气的理型来判断。但问题是,真实世界比柏拉图设想的更复杂,勇气的行为往往充斥著对勇气之理型的变动和扭曲。于是,德勒兹要扭转柏拉图的逻辑,直接理解“差异自身”(difference-in-itself)。
要呈现差异自身,就必须拆除同一性的形而上学基础。一直以来,差异都被理解为两个有著同一性的事物之间的关系,这个逻辑可以用“X 与 Y 是不同的”来表示,在此,X 与 Y 各自有稳定不变的同一性质。德勒兹认为,这样一来同一性便会始终作为第一原则。然而事物的性质其实是由纯粹的差异关系所产生,即是说,差异的事物首先就是“差异的 X”,而不应被贬斥为“非 X”。差异本身就是理解千差万别的世界的根本原则。
重复即是新
这个世界没有同一,只有差异,而且是像莱布尼兹的“微分”(differentiation)下的那种趋向最细微以至于无法量化的差异(the mininal difference)。这种“差异”是无法被感知的,只从“力量”或无意识中体现。他指出,真的“新”来自真的“重复”。
平常我们所见的一般性(generality)是再现(representation)或相似(resemblance)而不是真正的重复。比如说,智能手机通过模型来大量复制或者说再现出大量相同型号的复制品。这部智能手机赖以大量生产的一般性,人们会称为重复,然而德勒兹却说它只是相似之复制,而非真正重复。真正的“重复”和“新”,应该具备两个特点。首先,它具奇点(singularity)的特征。如电影《星际效应》(Interstellar)里可以通过一点而到达另一点的黑洞就是奇点。它不能被命名,但必须要存在;它既是游离的又是多(multiplicities)——它在系统里不断游走,却又不停分裂为多。就如今天全球资本主义体系下的货币,它能不停分裂和游离,却永不能被完全命名(因为它总是可以升值或贬值)。它甚至如同昔日称霸世界的蒙古人,一种扩散式的游牧本体,到处攻城掠池。
第二,奇点是唯一普遍的东西。奇点是普遍性的,正因为它是唯一重复地破坏法则的东西。在书写《差异与重复》时,德勒兹研究了哲学史中那些曾触及过重复与新这个问题的哲学家:齐克果(信心的跳跃)、尼采(永劫回归)与佛洛伊德(压抑与被压抑的回归),从中寻求突破传统哲学范式的理论资源。
超越律则与秩序
在哲学史中,以上三人都在破坏著一个概念——“律则/秩序”(Law/Order)。德勒兹认为西方哲学里有很多律则,例如康德所言的作为自由的基础的“必然性”道德律则。以康德《实践理性批判》里道德的普遍性为例,我们应该质问,大多数人所遵行的律则,就必然是正确的吗?德勒兹认为奇点作为一种游离概念,其优胜之处是它不会落入律则之中。本书的主旨就是找出破坏律则、创造出新事物的方法。
为何要破坏律则才能重复?因为德勒兹认为,律则就算能规定人要无条件地做事,也不能达到真正的无条件。例如纳粹德国的军人受审时,有人会说自己执行命令是无条件的,是盲从的——很明显,人是唯一一种懂得以无条件为条件的动物。但是“重复”这个概念却能打破所有规律与法则。他认为尼采的“永劫回归”正在进行这种突破律则的重复。因此,在德勒兹的意义下,只有打破律则的重复才是真正的普遍性。普遍性在此被重新定义为一种以冲向奇点为目的的动作,而这种动作并不为任何律则所约束。
先验主义的基础
除了超越律则以外,还得超越基础。西方形上学处理问题的方式是首先建立一个基础(ground),如笛卡儿划分的哲学体系层级。乃至德国观念论的谢林,都对基础这问题投放最深的关注。说到根基,在整个哲学史里其实所有哲学家心中也有一个隐而不宣的问题:在他人眼中或镜子中我是个怎样的人?例如哲学家在书写哲学时,他们往往假设了所有人都和他一样。这个“他人和我一样的形象”构成了一种宣称哲学命题有效的基础。
不过,德勒兹有以下的疑问:康德的批判哲学在当时确实动摇了西方人对于理性独断所设定的基础(当中德勒兹点出了康德的伟大之处为把理性的过度运用跟幻觉连结,即把理性直接运用在他物/他人的时候总有其幻像的维度),但这却造就了另一个新的基础——先验主体。那么,如果康德来到现今这个时间点,他能否重复一次批判哲学的操作,推翻先验主义这个理性独断的基础?德勒兹认为哲学首要任务并非找寻基础,而是创造动摇基础的效应及这种效应再被重复的可能性。
习惯与重复
齐克果认为“新”是“信心的跳跃”(leap of faith),希望通过信心的一跃来超越难关,至此成为真诚(主客体统一)的人。不过,德勒兹却借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来说批判这种跳跃——只有猴子、猿人才会盲目粗暴地跳,如阿伯拉罕当年为了显露信心而企图牺牲儿子一般。德勒兹认为尼采把真正的重复看成跳舞才是正确的,因为只有跳舞才让人真正面对自己毫不熟悉的身体,超出自己习以为常的习惯,创新并建立一个美丽的自己。尼采的重复因此逆向了因习惯而形成的世界,使人成为更强大的人——超人。
人永远会有想重复的冲动,比如说,重复过去,重复一些重大的日子,但其实人到底想要重复甚么?德勒兹认为,并不是法国国庆每年重复地庆祝巴士底监狱的解放,而是巴士底监狱一直在重复地生产著每一年的国庆。解放巴士底监狱的解放动力或创新力一直在重复所有事情。也就是说,一直重复著的是求新的欲望与意志,而重复进行一种纪念,其实只是展示着这种求新的意志。因此,人只是重复自己对于“新”的渴求,也就是重复重复的不可能性(to repeat the impossibility of repeti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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