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必须社会化才能生存于世?解析卡缪《异乡人》文本内涵
【艺文编按】卡缪《异乡人》(The Stranger)向来被认为是存在主义经典,书中“现代荒谬英雄”莫梭是一个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并因此被驱逐,但每个人都必须社会化,才能生存于世吗?我们能以什么方式来解读这本哲学经典?本文摘自麦田出版《超高效能思辨课》,作者陈嘉英多角度对卡缪文本进行剖析,十分适合入门读者。为阅读需要,部分撷取内容有些许调整。
书名:超高效能思辨课:多元理解经典文学,练就“读写论说”的素养力
作者: 陈嘉英
出版社:麦田出版
《异乡人》(The Outsider,又译为《局外人》),叙述主角莫梭接到母亲去世的电报时没有哭,母亲下葬时没有哭,而在棺材面前抽烟、喝咖啡。第二天,他去海滨游泳后,和久别重逢的玛丽看滑稽影片。他对职务的升迁不感兴趣,不愿回答玛丽是否爱她,对玛丽提出结婚的建议不置可否。在一次出游中,在沙滩上由于炙热的太阳和刺眼的光线,他迷迷糊糊地自卫杀了一个阿拉伯人。接著是一连串荒谬的司法审判程序,在法官和他的辩护律师面前,他竟毫无表达自己意见的机会。最后他对指控坦承不讳,对于犯罪的动机,他的回应是:“那全是太阳惹的祸”。神父试图开导他向神认罪,可是他不信神,反而认为神父深信不疑的上帝“抵不上一根女人的头发”,更比不上他清楚抓住的真理。
在大众眼里,莫梭是社会感知力薄弱,缺乏同理心,麻木无情的冷血动物。检察官指责他没有人性、没有灵魂、没有道德。法官以莫梭对母亲的死漠不关心,不合乎道德,于是以他在道德上杀了母亲为由判处死刑。社会认为母亲过世应该流眼泪,任何不流泪的人就不符合社会道德,于是众人能以死刑灭绝他,以社会公理正义的名义驱逐这样一个局外人。
社会的礼仪习俗、制度规范界定了所谓的“理性”,和人应该遵循的行为模式,以达到人与世界和谐一致的关系。卡缪质疑社会化的人是自由的吗?遵奉约定俗成价值观念的存在能幸福吗?尤其是人类的正义判莫梭死刑,告诉他是个犯人就必须付出代价。而所谓的罪孽,竟是“在母亲下葬时不哭”。
这是社会杀人的方式──戴著正义的冠冕,合理化地惩罚任何违反社会法则的人。任何说真话的人将会危及整个建构在谎言上的社会制度,莫梭就是这些僵化制度下的牺牲品。
然而莫梭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荒谬审判,竟像是局外人,没有发言权,也没有人在乎真相。小说中的自叙语气平静,仿佛是旁观者。卡缪在美国版《局外人》序言中描述莫梭:“他绝非麻木不仁,他怀有一种执著而深沉的激情,对于绝对和真实的激情。”莫梭孤独而不冷漠,他渴望建立关系,唯其如此才会关心想念,活著因此有了温度。他要的是“一种我可以回忆现在这种生活的生活”,他怀抱上诉的希望,理性地思索与世界的关系,积极的反抗神父、检察官以及社会加诸于他的审判;执著真生活,义无反顾地对抗当时“礼仪与宗教”所掌控的价值观体系,声称自己没什么可以忏悔的。
小说最后,莫梭回忆起母亲时表示“这世上没有人,没有任何人有权为她哭泣。”卡缪借此提出自由的存在是可以真实地表达自己,这世界上没有人可以规定他人的行动,要求对方一定要呈现什么样的感受,除了他自己。但荒谬的是这些社会文化规定礼仪,限制丧礼必须哭泣、人应该重视升迁、女人需要爱的回应,因此莫梭在心里质疑、嘲笑、讽刺。
在荒谬的生存现实里,置身局外的孤独,索然无味的生活感觉之外,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悲剧精神是一道光。明知失败,明知最后的结局是死亡,但人的价值与生命的意义,就在对荒谬、疏离的抵抗,自由与真理中彰显。
❖ 跨域思考地图
建立概念
最黑暗的时代,往往激发出人类最深层的意志,锻炼出最内在的思考。
精神分析哲学家拉冈、女性主义倡导者西蒙.波娃、存在主义大师沙特、立体画派巨擘毕卡索和卡缪都相逢在这风云际会的时代,他们以各自的创新和探索的真理,对抗黑暗和虚无,这正是卡缪认定的存在。
卡缪认为每个人都是薛西弗斯,按著某种节奏周而复始的度过一生,这样的生命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唯有当开始追问“为什么如此”的时候,人才开始存在。在意识中浮现问题,启动怀疑、探究,进而反抗的行动才符合人的尊严,对人生的负责,因此提出“我们反抗,所以我们存在”的观点。不服膺于权力,不信仰神化的主宰,不盲从于社会制度,不在乎众人眼光,不屈服于既定价值观的莫梭明白这样的他,是不容于荒谬的世界。毕竟,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智者清者,必然被众人唾弃。但他心里确知自己就像被诸神惩罚的薛西弗斯,每天将巨石从山下推上山,巨石又会滚落山下,如此永无止境地重复下去。每个人都这样茫然地徒劳,唯有知道当每次将石头推上山,自己又一次战胜了命运。
卡缪认为,建立在怀疑论之上的生活是没有真正意义的,但接受荒谬的诚实的人会以自己的反抗赋予生活意义。这是一九四一年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法国投降纳粹德国,卡缪之所以投身于反抗纳粹的运动。一九四二年出版《异乡人》,其后担任《战斗报》编辑,成为法国反纳粹重要地下刊物的原因。正如他在诺贝尔颁奖致词上说到“以自己的方式、凭自己的力量、和这个时代所有的人一起,承担我们共有的不幸和希望。”而体现作家职业的伟大,在于“拒绝谎言,反抗逼迫”,“为真理服务,为自由服务”。
思辨指南针
卡缪生于一战之初,二十多岁时工业革命全面改变了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继而经历希特勒的暴政、第二次世界大战、集中营大屠杀。蹂躏的烽火摧毁的不仅是有形的环境、生命,更是传统价值观、对人性真善美的信仰。毁灭阴影下疏离冷漠的人际关系,找不到存在意义的孤寂恐惧和焦虑徬徨,形成虚无主义失落的一代,没有根的世代。
然而,我们可以哭泣,却永远无法选择时代;我们畏惧死亡,却绝对无法永远逃避。卡缪认为“这代人不得不带著独有的清醒,为自身和周围修复一点点生存和死亡的尊严。”为防止世界分崩离析,对抗政权的摧毁,他企图“锻造一种灾难时代生活的艺术,以全新的面貌获得再生,与历史生涯中死亡的本能做斗争。”
思辨问题一:
社会体制、法律礼教、宗教信仰是真理吗?它们是必要的吗?
【观点对话】
法律对权贵的保障、对女性的限制、种族的歧视和对外来者、弱势的欺凌一直存在。足见为维护社会秩序、运作效能而制定的政治组织、法律规范,基于不同立场、观点的人为操作,权力的渗透、多数决的暴力往往形成压迫。
《异乡人》里的莫梭质疑坚信“上帝的正义才是一切。”但神父自以为抓到真理,却跟死了一样,因为他没有自己的思考,只是躲在这虚假真理巩固的城堡里行尸走肉。这近乎鲁迅《狂人日记》里的狂人,抗议礼教吃人,大声疾呼“救救那孩子”,企图打倒箝制人心的陈腐封建,让社会停滞的败坏习俗。
是以沙特强调“存在先于本质”,除了人本身之外没有先天决定的道德或灵魂。人没有义务遵守某个道德标准或宗教信仰,却有选择的自由,但每个人的自由就可能影响他人的自由,每个人选择后的结果也是无法逃避的责任。至于世人的评价与其身分地位无关,而当以其行为判断。
思辨问题二:
死亡的命运是每个人的终点,既然生无可恋,死无可逃,渺小的人如何定位自身存在?如何在无意义的荒谬世界中自处?
【观点对话】
存在主义认为人生是一条向死亡的路途,意识到终点,固然会陷于悲伤绝望或迷惘的情绪,但卡缪认为:“认识到世界的荒谬并非结束,而是开始。”当我们开始思考要活出什么样子,如何活出自己,为什么要活,值不值得活,活著的意义,如何活出价值,人的价值由谁决定……时,便等于回答了哲学最基础的问题,找到自身存在的途径。
人之所以“在”,是因为人选择了“存在”。在莫梭认为“他所说的上帝,他们选择的生活,他们选中的命运,又都与我何干?”之时,便是有意识地选择了他的生命权要握在自己身上,并准备接受“存在”赋予他的所有责任。那么,世界的荒谬便不足畏,而如卡缪在《反抗者》所提出:“从认识荒谬出发,继而肯定生命、勇于反抗对生命尊严的各种否定。”
正如薛西弗斯每一次将石头推上山,就是再次战胜命运;当他持续反抗命运,就是快乐的存在,也是对抗荒谬的方式。
思考对策:重新建立人生观、价值观──无神论、享乐主义、个人主义、民粹主义、极简主义
“我确定你一定曾经希望有来世”,神父看出莫梭对世界的爱,对生活怀抱想法。存在主义因为对人活著的意义与目的感到怀疑,但这份困惑茫然与否定,也正是不断寻找、建构存在意义,探索个人与世界连结方式的契机。
从“认为人应以态度和意志来决定自身存在的意义”(尼采)、“存在先于本质”(沙特)、“我思,故我在”(笛卡尔),回旋不已的叩问,让人确认拥有存在是自由做自己的选择权。这人本概念,不仅让教育开始正视个别差异,走向多元发展,让瑞典人崇尚“对于个体自由度最大的追求”的个人主义,但也出现反秩序社会边缘人;更引发了一九六〇年代反抗民族主义、反越南战争、反西方国家中层阶级的价值观、争人权的嬉皮。在政治上,反菁英和体制、强调农民和工人利益的“民粹主义”运动在各地兴起浪潮。
(本文获麦田出版授权转载,图片及标题为编辑所拟,本文不代表艺文格物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