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实战手册|什么算是恰当的论证?前提或结论又有何核心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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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文编按】哲学家不仅需要个人主张和信念,同时亦要理性论证,才能要令人信服。对于初学者来说,怎样才能读懂哲学家的推论过程?又如何作出严密逻辑论证?本文摘自麦田出版《哲学家的工具箱》首章,带领读者辨识推论好坏,可以说是哲学入门实用读物。

亚里士多德(Aristotle)

1.1 论证、前提与结论

哲学是吹毛求疵者的学问,但这并不表示哲学追求琐碎;相反地,哲学提出人类会自问的某些最重要的问题。哲学家吹毛求疵,是因为一般来说他们关切我们对世界抱持的主张与信念是否得到理性支持,这通常是透过理性论证达成的。正因他们认真关切,哲学家对细节也特别重视。人做推论的方式各自不同,使用的技巧也各色各样,有些具正当性,有些则无;一般人往往需要毫不妥协又极度费力审视推论的内容与结构,才能辨识推论的好坏差异。

论证与推论

那么,什么是一个恰当的论证(argument)?对许多人来说,论证是对某件事意见不合的两人或多人之间的争论或冲突。这种意义下的论证总是不脱吼叫、谩骂乃至于粗暴推挤,也许其中还包括了一些推论,但不是非有不可。

《哲学家的工具箱》(麦田)

书名:哲学家的工具箱
作者: 朱立安.巴吉尼, 彼得.佛索
出版社:麦田

相对来说,哲学家对“论证”一词的运用非常精确而狭义。对哲学家来说,论证是最基本而完整的推论单位,是推论的原子。“论证”是一种推论,是从一个或多个始点(被称为“前提”〔premise〕的真理主张)达到终点(被称为“结论”〔conclusion〕的真理主张)的过程。所有论证都需要这种推论动作。因此,论证被称为是“推论性的”(discursive)。

论证 vs.解释

“论证”不同于“解释”(explanation)。要牢记的通则是,论证尝试证明某事为真,解释则尝试显示某事“如何”为真。举例来说,假设我们看到一具女尸,女子死亡的解释要做到的是显示死亡“如何”发生(“肺中积水解释了女子的死因”),而女子死亡的论证要做到的是证明女子确实死亡(“因为女子心脏停止跳动,而且没有其他生命征象,我们可以得出她已死亡的结论”),或证明某个解释比其他解释合理(“从头部伤口没有血迹与肺中积水来看,这个女子是死于溺水而非失血过多”)。

雅克-路易‧大卫《苏格拉底之死》

理性在哲学中的地位

并非所有人都了解推论包含了大量的哲学内容,很多人认为哲学就是对世界的本质提出一套观念与理论,并且讨论人类在世界的地位,充其量只是“意见”而已。哲学家固然发展了这类观念与理论,但在大多数例子里,这些观念与理论的力量与范围、还有它们不同于个人意见的特色,却是透过理性论证,从可接受的前提推演而来。当然,人类有许多其他的生活领域常常也涉及推论,有时或许不太可能要在哲学与这些领域之间画出清楚的界线。(事实上,哲学与非哲学之间是否可能画出界线,本身即是个重大的哲学争议!)

举例来说,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这两个理性研究领域,就有许多地方(特别是在心与脑、理论物理学与人类学方面)通常碰上哲学的边界。不过,构成这些科学的理论普遍取决于某些形式化的实验程序与思考,哲学对此却没什么能补充的。宗教思想有时也会征召理性的帮助,并且跟哲学共享一条常有争议的边界;不过,宗教思想本质上与具备神性、值得崇拜或超验的事物有关─也许是透过某种启示、信条或仪式性作法而为之─相较之下,哲学通常与此无关。

孟克画过德国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尼采的肖像》(Portrait of Friedrich Nietzsche),1906年(Wikimedia Commons)

当然,西方哲学传统中,也有一些杰出人物的作品明显呈现出非理性、乃至于反理性的向度(如赫拉克利图斯、齐克果、尼采、海德格与德希达)。此外,许多人希望将亚洲(儒家、道家、神道教)、非洲、澳大利亚原住民与美洲原住民的思想家收编到哲学的旗帜下,即使他们似乎很少使用论证,而且一般来说并不会认定他们的作品是哲学性的。

然而,即使这些作者的意图是为了呈现非理性或反理性,这些非正统思想家的作品仍提出了得到理性证成主张以及细致的论证过程,却太常被忽略。而从许多例证来看,仍然出现在这些作品里的理性推论,至少是这些思想家必须纳入考量的一股力量。

马丁・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1889-1976)

因此,哲学并非唯一重视理性的思想领域。而且并非所有以哲学为名的研究都具有论证性,但可以确定的是,人如果没学会如何使用理性工具,就不可能精通广袤的哲学思想,甚至连起头都难。因此,储备哲学家工具箱的最佳方式,莫过于从理性的最基本成分开始,也就是推论的次原子粒子─“前提”与“结论”。

前提与结论

对大多数人来说,“结论”是相当容易理解的哲学概念。字面上看来,结论就是论证的结尾,是一个或一连串推论的产物与结果,也是推论过程号称证成与支持之物。那么,什么是前提?

和逻辑推理能力的培养有助孩子提升数学思维。(Annie Spratt/Unsplash)

前提是根据它跟结论的关系而定义的。当然,它们都是用来进行证成工作的东西。然而所有的前提与结论,都必然具备某种很独特、却有点不太明显的性质。

一个句子要做为前提或结论,就必须显现以下的核心性质:它必须提出不是为真就是为假的主张。从逻辑上来说,做到这件事的句子,就称为一句“陈述”(statement)或者“命题”(proposition)。

句子具有许多语言功能,但并不是所有句子都具备前述性质,因此不是所有句子都算是陈述。举例来说,发号施令的句子(“士兵们前进!”),或提出问题的句子(“这条路通往爱丁堡吗?”),或表示惊讶的句子(“我的天啊!”),这些句子都与真假无关,因此不可能做为前提或结论。

一个句子要做为前提或结论,就必须显现提出不是为真就是为假的主张。(图片来源:Giammarco Boscaro /Unsplash)

看起来相当容易,但情况也可能变得十分复杂。与论证有关的问题中,最令人困扰的就是隐含主张的问题。在许多论证中,关键的前提甚或是结论并未被陈述出来,而是隐含或掩盖于其他句子中。举例来说:“苏格拉底是人,所以苏格拉底会死。”其中隐而未显的就是“人都会死”的主张。像这样有未言明前提的论证,通常称为“省略式三段论法”(enthymemes or enthymemetic)。

还有一种状况是论证有时会彼此套叠,所以在推进到某一个主要结论的途中,会顺带证明几个辅助结论。拆解套叠的论证可能会很复杂,在那些论证彼此环环相扣的时候尤其如此;通常需要有耐性又善于分析的心灵,才能厘清一切(你在哲学家之中就会碰到这种心灵)。

要从特定论证中精确找出前提,首先应该问该论证尝试证明的主张是什么(Tingey Injury Law Firm /Unsplash)

所以要从特定论证中精确找出前提,首先应该问该论证尝试证明的主张是什么,然后再问该论证为进行证明而仰赖的其他主张(隐含的或明示的)又是什么。有时候,某些字词或片语可以明确指示前提与结论。例如“因此”、“以此作结”、“由此推断”、“我们必可得出结论”与“我们由此可知”等语句,通常指示结论(DNA、指纹与目击者的证词都指向史密勒丝,由此推断,她一定是凶手),而字词如“因为”与“由于”,片语如“出于这个理由”与“基于此”通常指示前提(例如,由于DNA、指纹与目击者的证词都指向史密勒丝,她一定是凶手)。

所以说,论证的前提包含一组能推导出结论的主张。在其他小节中,我们将愈来愈详尽地说明如何证成从前提推导到结论的步骤(参阅 1.4 与 4.7)。不过,在进入这个阶段之前,首先必须要问:“一开始是什么让推论者有正当理由进入一个前提?”

阿格里帕(wiki)

前提的根据与阿格里帕的三元悖论(trilemma)

怎么样的前提是可以被接受的,有好几种重要的解释。其一是前提本身必须是另一个稳固论证(有可能是经过套叠的论证)的结论,因此前提的真实与否是在别处已经证明过了。然而明显的是,如果这是唯一一种能让前提成立的理由,我们将面对无穷回推的困境,亦即每个前提都必须由其他论证加以证成,而其他论证的前提又必须由另外的论证加以证成……如此无尽后退。

不过有些称为“无限主义者”(infinitists)的哲学家,认为这种回推不成问题。然而除非我们希望与无穷回推共存,我们势必要另觅他法,来决定什么样的句子可以当成前提。

怎么样的前提是可以被接受的,有好几种重要的解释。其一是前提本身必须是另一个稳固论证(有可能是经过套叠的论证)的结论,因此前提的真实与否是在别处已经证明过了。(图片来源: Brandi Redd/Unsplash)

许多人支持的一个有力选择是,与其把真理想成一种层级制度,不如视为一种网络,在这种状况下,证成理由最终只是绕回来,构成一个融贯而彼此支持、却没有终极固定锚点的网子。从这个观点来看,哲学家与其他理论家的目标,变成一种概念上的编织刺绣计划,用一致而有意义的方式把概念与论证缝补起来,建构出一个融贯的概念结构。以这种方式来设想真理、理论与理性推论的哲学家,被称为“融贯论者”(coherentists)。

反对无穷回推证成法的哲学家,以及认为融贯论看法只是恶性循环的哲学家,通常会寻求某种基础或根基性的东西,一个回推终止点,或者理由与证成的基岩。这种哲学家通常称为“基础论者”(foundationalists)。对基础论者来说,一定有某些前提是不需要透过其他论证进一步证成的。且让我们称之为“基本前提”。

根据某些人的说法(称为“语境主义者”〔contextualist〕),一个人理性推论的在地语境就决定了什么是基本的。( Karl Raymund Catabas /Unsplash)

对于什么算是基本前提,还有它们为何基本,已经有过大量文字论述。根据某些人的说法(称为“语境主义者”〔contextualist〕),一个人理性推论的在地语境就决定了什么是基本的。举例来说,一个基本前提可能是“我存在”。在大多数语境中,这个前提并不需要证成。不过当然了,如果这个论证设法要证明的就是我存在,我的存在就不能用来当成前提。我们不能直接假定我们试图论证的事情成立。

其他种类的哲学家则基于别的理由,主张有某些语句多多少少算是基本的:因为这些句子是自明的或属于“理解性的”(kataleptic)知觉(斯多噶学派);因为这些句子直接植根于感觉与料(实证主义者);因为直觉或洞察的力量就能掌握到这些句子为真(柏拉图主义者);因为对于任何可能进行的探究来说,这些句子构成了探究的架构,所以它们本身不可能成为探究的对象(康德主义者与维根斯坦主义者);因为这些句子是上帝给我们的启示(神学家);或者,是因为我们运用上帝保证的认知能力,掌握了这些句子(笛卡儿主义者)。

希腊罗马时代的第欧根尼.拉尔修(Diogenes Laëritus)的著作《哲人言行录》(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

其他哲学家(主要是怀疑论者),则挑战过真有一个终极立场可供建立理性推论的观念;诉诸于(1)无穷回推、(2)循环论证或(3)基础,到头来都没有用。这是老问题了,普遍被称为“阿格里帕的三元悖论”。细节请参阅希腊罗马时代的第欧根尼.拉尔修(Diogenes Laëritus)的著作《哲人言行录》(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 9.88-89),还有塞克斯图斯.恩皮里科(Sextus Empiricus)的《皮罗主义概要》(Outlines of Pyrrhonism, PH 1.15.164)。

所以从形式来说,前提与结论的区别相当清楚,但这不足以说明两者之间的差异。为了使用这些哲学工具,我们必须找出明显的前提,并且让未明确表述出来的前提显露出来。然而在这个区别背后的哲学问题是很深刻的。除了结论是否可从前提推导出来的问题之外,我们还必须面对另一个更棘手的问题:起初是什么证明了前提的使用有其正当性。前提是哲学论证的起点。所以,最重要的哲学问题之一,必定是一个论证是从哪里开始与如何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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