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赤柬屠杀历史后 观光旅游和消费主义何以影响当代柬埔寨人?
【艺文编按】吴哥窟以外,不知你有否听闻过另一“景点”波布罪恶馆(Tuol Sleng Museum,S-21监狱)呢?看似平凡的巷道内校园,却曾是著名的监狱刑场。本文节录自麦田出版《南洋读本:文学、海洋、岛屿》的〈柬埔寨:没落的古国〉一章,由阿泼所著。作者受过新闻与人类学专业训练,这次她聚焦柬埔寨近代历史,研究离开战争后,当代柬埔寨人如何在观光旅游风潮与消费主义中立足。为阅读需要,部分撷取内容有些许调整。
越战结束后,赤柬一度想夺回这块富庶的土地,中南半岛的战火因而无法平息。
柬埔寨共产党通称赤柬(红色高棉),1976年在中国共产党的支持下,夺下柬埔寨统治权,但这也成为柬埔寨近代史上最恐怖的一页。从1975年到1979年这三年多的时间内,约有全国人口五分之一“非正常死亡”,这无可估计的百万人牺牲于饥荒、疾病、劳改、迫迁、屠杀等原因中,最后只留给观光客一个骷髅冢(万人冢)来证明赤柬的残暴。
在柬埔寨时,我曾一度犹豫是否该到这么恐怖的景点“观光”,但最后还是来到金边的波布罪恶馆(Tuol Sleng Museum,S-21监狱)—这个赤柬头子波布“清理”思想犯和知识分子的监狱刑场—体验这段黑暗历史。
我们得先小心翼翼走过一条充满污水、秽物和泥泞的小路,才能到达这个黑色景点的门口,一路揣著莫名恐惧,却愕然发觉这个世界知名的疯狂屠杀点,不过就是个藏身在金边的巷道内的平凡简陋小学校,恐怕最好的导演都设计不出这么荒谬的反差。
不过,我这也才发现,正是在这么不起眼的场域中,进行最残忍的暴行,才能让恐惧更深刻—教室外有铁丝网圈挂著,室内简单展示画像、刑具,如此简单就足以让我们双脚发抖,心里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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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我们想像过头了,不知今日柬埔寨人民怎么看待过往那段黑色岁月?在吴哥时,我和同伴在面摊遇到了几个当地人时,便想探问她们的感受。
那是简单木柱搭成的餐厅,几个小摊挤在这长形空间中做生意,当时已经过了用餐时间,整个餐厅都没客人,我边啜饮著可乐,边翻看以图片在书市取胜的旅游书。一个年轻女孩被这本书吸引,害羞地请我借她看,而后认真地看著书里的“柬埔寨”,其他工作人员都凑了上来,对著每一页照片惊叹,仿佛从来不认识自己的国家一般。在某一页,她们停下来,像是训练得当的合唱团,先一起倒抽一口空气,而后齐声大叫。我也凑过去看到底哪一张照片让他们如此惊讶?原来是金边的波布罪恶馆,书上编排著几张贴在馆内的骇人照片。
“你们从未看过吗?”我好奇询问,她们都摇了头,“我们没到过金边,我们从来没离开过这里。”这些年长的女孩没离开家,没离开这个乡村,甚至没有离开过这家餐厅,除非她们嫁到国外或者去别的国家卖劳力,否则她们一辈子就在这里,她们的国家只有在自己的眼前和脚下。
她们又细细碎碎讨论了起来,我忍不住又问:“你们认识波布吗?”她们回答:“知道,他是很可怕的人。”我们彼此的语言能力都贫乏到无法深入讨论这个话题,因此我不懂她们的“知道”(Know)是听过,或是亲身经历。如果是后者,我恐怕也难以索求更多的故事。
书名:南洋读本:文学、海洋、岛屿
编:王德威、高嘉谦
出版社:麦田出版
然而,在这个国家,有些故事是不用明说,只须见到便可明了。例如那些缺腿断脚少个眼睛的大人小孩,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就可判断那又是一颗地雷炸开的结果。在这国境内,不论往哪儿走,都可看到一组失去双脚以膝盖站立的乐队在路上表演,或是拄著拐杖的孩子对你笑,还有那些缺腿缺胳膊仍卖力清扫吴哥古城路面的劳工。他们数量如此多,多到仿佛是此地的寻常风景,让我们这些过客都麻木。
至今深埋在这片土地里的地雷,或许比我们看到的那些残疾人士还多,根据统计,平均每个柬埔寨人可以分到一颗地雷,所以直至现在都拆不完。我们看不到,也不知道何时有人用身体找到它,让它炸碎又一个生命。
这些地雷是赤柬留下的。在赤柬获得权力前,暹粒是他们的基地。他们栖居在吴哥古迹里,拿AK-47射杀长臂猿训练,并睡在石头上以激励自己的斗志。他们将吴哥周围一百五十六平方公里的区域视为解放区,还将一个防空基地设在吴哥遗址上,利用这个古迹当盾牌阻挡对手—美国和柬埔寨施亚努政权—的轰炸。
赤柬和亲越共施亚努政权是死对头。越战时期,美国除了为防堵越共而轰炸柬埔寨,让七十五万柬埔寨人在战火中牺牲外,也在驱逐施亚努另立新政权时,挑起了柬埔寨内战。后来,施亚努逃到了北京,而赤柬则在中共协助下,接手了统治权。
为了夺回湄公河三角洲的土地,赤柬在越战落幕后,侵略越南,攻打越共。1979年,越南“解放”柬埔寨,并将赤柬赶到边界丛林,流窜到泰国边界的赤柬军便沿路留下地雷,故事最后以埋在地底的一千万颗地雷当结局。而越南和柬埔寨两国的关系,也像是在国界上埋著地雷,随时炸开人民的埋怨和仇恨。
战地记者张翠容在《行过烽火大地》中提到,柬埔寨有八成以上的农民,他们对土地特别敏感,提到越南人会流露出无限的恨意,甚至使用具有贬意的名称yueon来称呼他们。
一位在火车上遇见的越南商人则对我们谈过同一场战争:“我在战场上昏迷过去,醒过来时,整个身体都被尸体盖住,手臂上搁置一个断裂的手臂,而脖子旁是个不成形的大腿,我的同伴和敌人都死在身旁,我感到难过又害怕,而后我又继续在尸体堆里睡去,假装自己是一副尸体,不用再面对战争。”越南商人下了结论:“我讨厌柬埔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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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对于离开战争的当代柬埔寨人来说,日子又是如何的呢?除了一些一定要和小贩杀价,还有注意缠人的司机和小孩的资讯外,旅游书里不会告诉你,观光旅游和你的消费,如何影响这个向世界打开大门的国家?
有一回,沙土路的那头,迎面而来一辆绿色的摩托车,我涌出莫名熟悉感,待摩托车近到我的眼前,仔细一看,原来柬埔寨邮差所骑的这辆车,车体上就印著“中华邮政”。无独有偶,再多走一会儿路,小孩在眼前跑来跑去,身上的体育服绣著“溪口国小”四个中文字—这是我儿时短暂读过半年的城市小学。
曾经贫穷的台湾,富裕起来后,“贫穷柬埔寨”便成为台湾人展现爱心的领域。
台湾的社福组织多来此驻点、服务,也时常有台湾人募集衣服物资来柬埔寨捐助。经商和爱心,几乎是台湾人和第三世界连结的方法,走遍全球看到台湾,多不出这两样。
当我看到邮车和小学制服时,不免以为,“美国面粉内裤”竟在这个时空重现。那是我母亲成长的年代,是台湾小孩总赤脚奔跑在沙石路的时期,而韩战的发生,为这个贫穷的社会带进来美援和美军,改变人们的生活条件,也给了很多人不同的梦想—当时美国援助的物资可以制作成各种产品,面粉袋甚至能缝成孩童屁股上的内裤,他们一边吃著面包,一边想像美国人过著什么都有的生活,嘴里也跟著吐几句ABC,How are you。就像黄春明《苹果的滋味》中的一家人,红艳鲜美的苹果将他们都惊傻了。
想要吃饱,想要车子,想要好生活,想要不一样,是每个发展中国家人民共有的盼望,我们的tuk-tuk车伕Lin,就有著“苹果梦”。
戴著渔夫帽的Lin,总是安静地站在车头前,等候著我们逛完一个又一个景点。他不懂我们的华语,而寺庙古迹里的一切也和他无关,他尽责地踩著脚踏板为我们带路,但除了景点地名外,他说不出一句介绍。倒是埋藏在吴哥四处的少年小孩,会缠著你,为你介绍那里的历史古迹和一草一木,他们以堪称流利的英文,希望从你身上赚得一家子的生活所需。
我们包Lin的车到五点为止,好让他去学英文。他的英文能力尚可,和我们沟通无虞,但为了抢得更多工作、挣得更多钱,他督促自己精进英文。补习费一个月就十块钱美金,刚好是我们包车一天的价钱,当然,他必须够幸运揽得到生意,才有这笔收入。
我们总在车后盯著他那扛起家计的厚实肩膀,盯久了,也对他的故事产生好奇,于是开口要求到他家拜访。他笑了一笑,将我们带到一间简陋泥土糊上的平房。
他的妻子站在门口,有点讶异,但随即转成笑容,请我们喝茶。平时脸上不带表情的Lin,终于绽开笑容,我这才发觉他补过牙,当我指著那颗牙询问价钱时,他却抢著拿出一张照片介绍一双儿女—为了脱离这个泥土屋以及贫穷的生活,他咬著牙送孩子读私校。
这是一笔庞大的开支,我怀疑他是否真付得起?毕竟他还要养家、缴钱给车行,每天都还要上英文课。
“我希望孩子们将来可以到国外去发展,不要回来了。”每天靠著劳力赚美金,每天看著不同肤色语言的外国观光客,Lin也想要出国看看、想到台湾旅行,但他却连金边都没去过,只好继续想像著世界如何广阔,外头生活或许更好。他或许一生都离不开暹粒,但他希望孩子走出这个国界,成为不同身分的人—那些有权力改变他的国家、消费他们的劳力的人。殖民者走了,但物质、金钱和文明的魔力,并没有真的离开这些国家,我们都同样处在苹果的遗绪里。
2013年
(本文获麦田出版授权转载,图片及标题为编辑所拟。本文不代表艺文格物立场,香港01亦无法核实上述内容的真实性、准确性和原创性。)
阿泼|六年级生,本名黄奕潆,生于高雄,长于彰化,受过新闻与人类学专业训练,曾担任记者、NGO工作者以及偏远地区志工,目前专事写作。著有《忧郁的边界:一段跨越身分与国族的人类学旅程》、《介入的旁观者》、《日常的中断:人类学家眼中的灾后报告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