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化运动后《诗经》古史问题讨论 胡适曾以社会学角度阐释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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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文编按】《诗经》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自汉朝其被奉为经典。本文摘取自《何定生著作集一:诗经、孔学及其他》的〈《诗经》的复始问题〉一章,著重讨论《诗经》研究的新方向。本书作者何定生是顾颉刚在广州中山大学任教时的学生,早年即已有文章收录于《古史辨》中。何定生的学问主要表现在《诗经》,强调复古解放的精神,他呼吁今日的《诗经》研究,应从清学的汉学壁垒中出来,以复于原始的乐歌地位。他认为惟有站在《仪礼》的乐歌地位来读《诗经》,从人性接触人性,才有碰到诗人灵感的可能。

《诗经.关雎》(Wikimedia Commons)

《诗经》在春秋以前,原只是典礼上的乐章,用途始终离不了礼乐,这是可征之于《仪礼》、《周礼》、《礼记》、《左传》、《国语》而若合符节的(尽管《三礼》是后出之书)。故就礼乐的观点看来,《诗经》可分为两大类:(一)正歌正乐,即典礼上主要的节次(如祭祀 和飨礼)之所歌。(二)散歌散乐,如燕饮时的,“无算乐”,或“房中乐”,蒙瞍常乐,或国子之所弦歌。前者是专为典礼制作的乐章, 内容与礼仪相表里;后者是采录入乐的诗歌,与仪节原无直接关系。 这类诗歌的来源有二:(1)出于诗人吟咏之作。(2)民间歌谣。这是 《诗经》的原始分类。从这个分类,可以解释三百篇中为什么有那么 多无关礼节的诗篇(可相当于汉人所谓《变诗》)的原因—尤其所谓“淫诗”的问题—因为这不过是“无算乐”一类的散歌散乐,既不关仪节,但取娱宾,如今日的余兴节目一样,自不能用礼仪的尺度来加以衡量:这是散歌散乐的用途,也是诗人吟咏和民间歌谣所以能 采录入乐的理由。周乐亡后,乐章失其凭借,汉人对于原来用于“无算乐”的诗篇,既无法获得义理上的根据,乃不得不用所谓“正、 变”的曲说,来虚衍诗文,以附会其“修身及家,平均天下”的思想系统(其实这个思想体系也是汉人所创造),而三百篇的真面目大半被掩埋了。这是《诗经》发生问题的基因。

汉武帝独尊儒术,大量起用儒生,图为汉代相关画像石。(网上图片)

宋、清学人,对于汉人的说法,虽曾有过若干澄清工作,如郑樵、朱子之于《诗序》,朱子之 于《诗》世次和“淫诗”,程大昌之于《国风》、《二南》,姚际恒、崔述之于《诗》本事,魏源、马瑞辰之于《诗》乐关系等;但一涉及义理(事实上亦无不涉及义理者)问题,即又摆脱不了汉儒思想的阴霾。故二千年来,尽管文字、训诂之学由《尔雅》、《说文》发展到戴、段、二王,而其有助于三百篇之本始解释者仍不多;而朱子说 《诗》之通达近情,马瑞辰、魏源论乐之亲切得间,姚际恒,方玉润之欲超越汉、宋门户,乃至最突出如崔述谨严物观之近于科学精神, 但这些成绩的综合意义之与汉人的固蔽间,也不过五十步之与百步而已。换言之,二千年来《诗经》学的流变,无论宋人如何优于汉人、 清人又如何优于宋人(胡适说),但在基本观念上他们实在是一鼻孔出气的,都是埋没《诗经》的原始面目的。故吾人今日而果欲寻求三百篇的本真,第一步工作,终非从汉、宋、清学,乃至战国之儒如 孟、荀、〈学〉、〈庸〉之学解放出来,以复于春秋以前之古不可!盖三百篇必须回到春秋以前之古而后可觇其本始地位—例如礼乐上的 原始用法—,而诗人之意,乃可从原始的解释得解放。这是我们研究《诗经》最终的目标,也就是在文字、声音、训诂、名物、制度、 故实等问题之外所必须寻求的解答。

《何定生著作集一:诗经、孔学及其他》书封(图片由万卷楼提供)

书名:何定生著作集一:诗经、孔学及其他
作者:何定生原著 车行健主编、整理
出版社:万卷楼图书公司
出版日期:2022年7月

民国初年,由于“新文化运动”的激荡,从十年代到三十年代的十余年间,曾经掀起过一阵关于《诗经》问题的讨论热潮,那正是一个朝著复古解放方向走的运动。这个热流,原为古史问题所引起,而古史问题之产生,则完全由于辨伪工作发其端,说也有趣,事情似乎纯然出于偶然。

事实是这样的:当民九年的冬天,胡适在养病中写信给顾颉刚询问有关姚际恒《九经通论》版本事。顾氏是胡氏在北大时的学生,精于目录、版本之学,因此胡氏拿这事来问他。胡氏并且叫他将姚氏的 《古今伪书考》标点印行。此书顾氏在民三年就已用过功,并曾做了 一篇〈跋〉,那时他还是北大本科一年生,胡氏还未归国呢。为了标点伪书,顾氏又把计划扩大为《辨伪丛刊》,因此又由姚际恒转到了 崔东壁遗书的搜求,这是胡顾师弟民九民十年间主要的工作。这时又 加入了一位北大教授的钱玄同。接著,顾氏又著手于郑樵《诗辨妄》的辑佚工作,他从《浃漈遗稿》和《莆田县志》中钩稽了好些资料, 将《宋史》三百余字的郑樵本传的内容扩展到万字上下,把《诗辨妄》和郑樵的《诗》学和《六经奥论》中的《诗经》,都从《通志》 和《遗稿》中辑了出来,工作至此事实上已进入了《诗经》问题的本 身。顾氏又因为过去曾因病中研究歌谣和吴歌以为消遣,发见歌谣与 《诗经》的乐歌关系,以故对于《诗经》的看法有了新的观念。

顾颉刚在〈纣恶七十事的发生次第〉一文指出,后世为纣王增添了很多罪名。(维基百科)

到了民十二年,顾氏在上海,为商务印书馆编辑历史课本,因《小说月报》编辑郑振铎的要求,在《小说月报》上连续发表其〈诗经的厄运与幸运〉的长文,这是新文化运动以来有关《诗经》问题第一篇 最具爆炸性的文字。这篇文在《小说月报》上连续发表了三个月号, 写了二万几千字,从春秋时期写到了孟子就停了下来,后来也没有再 接下去,所以到了编入《古史辨》的时候,才又改署了“诗经在春秋 战国间的地位”的今题。虽然如此,但这二万多字的文章,在实质上也就已经提供了攻击汉人的《诗经》学一个全面性的战略了。 不用说,这是作者以一个现代历史学者的态度和方法来写的文章, 所以此文的发表,使大家的意识为之一新。于是对于诗文的再估价很 自然的便成为一时的新风气,例如《国风》中若干诗篇像〈野有死麕〉、〈硕人〉、〈静女〉、〈褰裳〉、〈鸡鸣〉、〈卷耳〉、〈小星〉、〈行露〉、 〈谷风〉、〈柏舟〉等的讨论都是大家最感兴趣的事。其中尤以〈静女〉一诗的讨论最为突出:为了诗中的“彤管”和“荑”的关系,董 作宾氏还作了一个“茅的家谱”来证明其必为一物。为了这首短短的 三章十二行诗,讨论竟达两万字上下,也足见大家趣味之浓了。 这个时期,对于《诗经》问题作一般提出的还有胡适氏的〈谈谈 诗经〉一文。此文原是民十四年九月氏在武昌大学的演讲纪录,长约 四千余字,曾刊登于《晨报》的“艺林旬刊”上。六年后—即民国 二十年九月,又由胡氏修改过,收入《古史辨》第三册。

胡适(资料图片)

胡文的重点是:(一)谓《诗经》没有楚风,《二南》就是楚风。 (二)谓二千年来的《诗经》研究,一代比一代高明。(三)用社会学的观念释《诗》。(四)强调文法观念。他将辛亥年在美国用文言写 的〈三百篇言字解〉的“言”字重新在这里提出来,又提出个“于” 字和“维”字来作文法研究的例证。至于用社会学的眼光来说 《诗》,如引《老残游记》来证明《召南》〈小星〉之篇是描写妓女生活,却招来北大某教授的反响。平心而论,前人把〈小星〉一诗牵引 到女人身上去,已附会得可笑,何况说是妓女?胡氏显然仍摆脱不了 郑玄的影响(诸妾抱衾帐进御于君),想替郑玄找个合理的解释,所 以才有此失。但姚际恒就直斥郑为“邪说”,真不愧为姚际恒!胡氏 是很推崇姚氏的人,却仍不免把姚氏的意见轻轻放过,可见单凭一个 新观念来说《诗》仍然是不够。

论到《诗经》的成书问题的,有顾氏的〈诗经的辑集〉和张寿林的〈诗经是不是孔子所删定的〉二篇。专论《商颂》的有俞平伯的 〈论商颂年代〉;说《二南》的有陈槃的〈周南召南与文王之化〉。张文和俞文,都是旧事重提,无甚新的见解;顾文证据薄弱,惟陈文较 近事实。

《毛诗序》(资料图片)

关于《诗序》的问题有郑振铎的〈读毛序〉一文,不用说这是一 篇专为攻击《诗序》而作的文章。此文在观点上自然是与顾氏的反汉人态度一致的,其中有一部份材料还是顾先生所供给,可惜文笔软弱,论证常不能切中肯綮,虽文长不下万言,还远不如顾先生的〈毛 诗序之背景与旨趣〉一文(不过千言)的精警切要。

论《诗》专著引起讨论的,有顾氏的〈重刻诗疑序〉和何定生的 〈关于诗经通论〉二文。顾文对于王柏的价值,虽有意加以渲染,但 若仅就其黜“淫诗”一事而论,则也不过朱子之绪余,无甚新意,所 不同者,朱子存“淫诗”,而王柏则欲放之而已。故《诗疑》一书若果真有价值,仍当在其读《诗》的态度和方法上;顾文对于此点,颇 有详尽的发挥;又对于王柏的功罪,也有持平之论。

何定生的〈关于诗经通论〉一文,乃属急就之作。那时他在国立中山大学一年级,是顾氏的学生。在当时的读《诗》风气下,顾氏把姚际恒的《诗经通论》介绍给他(此书是因胡、顾二氏的提倡才被注 意的),还叫他写批评,结果便是这篇文了。此文专就姚氏的反朱及 辨伪的独特精神作重点的提出,但发挥仍嫌不够。其论朱晦庵之反 《序》原委反占颇重篇幅,不无喧宾夺主之嫌。又论姚氏见解不比朱 晦庵高明处,所引例证,亦嫌不足。

晚年顾颉刚(资料图片)

歌谣与《诗经》的关系,也是此次讨论中一重要的主题。主要论 、文有顾先生的〈从诗经整理出歌谣的意见〉和〈论诗经所录全为乐 歌〉二文。前者大意可分两点:(一)风、雅、颂之分在声音而不在 意义。(二)《诗经》里面的歌谣,都已成了乐章,不是歌谣的本相, 其往复重踏处乃乐工所申述。这文发表后,因为有魏建功的〈歌谣 表现法之最要紧者—重奏复沓〉一文持相反意见,顾氏为答复魏文,兼论程大昌、顾炎武谓《诗经》中有部份为徒歌之说,才写了 〈论诗经所录全为乐歌〉那篇一万五千字的长文。该文讨论歌谣部 分,都是以后世的歌谣形式来证《诗经》,所以证验价值不高。其用 《左传》、《国语》所载的徒歌形式来反证《诗经》之为乐歌,及从 《诗经》的形式来判断其成为乐歌的痕迹二点,也只有部份的理由, 而且还有解释上的问题,所以论据并不强固。至于末段反驳程大昌、顾炎武的地方,颇多精到见解;惟其论歌诵之分,仍有问题。

魏建功的〈歌谣表现法之最要紧者—重奏复沓〉一文,乃针对 顾文的“《诗经》中的歌谣皆为已成乐章的歌谣”一点而发。其主要 观念是:歌谣的重奏复沓,是诗人内心的要求,非他人所能强为申 述,并引用《鄘》〈柏舟〉、〈墙茨〉、〈桑中〉、〈鹊巢〉、〈甘棠〉等诗,以证其复沓处都是有意义的变化,并非纯在声音。案:此问题尚 有曲折,另详正文案语中,兹不复赘。

魏文之外,又有张天庐的〈古代的歌谣与舞蹈〉一篇,也是为批评顾文而发。它的主要观念是:歌谣的回环复沓与舞蹈的节奏有关, 《诗经》中复沓的篇章,皆有其情绪上的要求,非职业乐工所能舖 张,且《诗经》时代乐器简陋,音乐幼稚,乐工无制谱可能云。

明 仇珠 《女乐图》(故宫博物院)

诗的起兴也是一个相当被注意的问题。讨论这个问题的文字有: 顾颉刚的〈起兴〉,朱自清的〈关于兴诗的意见〉、刘大白的〈六义〉、何定生的〈关于诗的起兴〉等篇,总篇幅不下万言。顾文完全 主郑樵“诗在于声,不在于义”的见解,说起兴就是借声起句。朱自 清则以为“从当前习见事物指指点点地说起,便是起兴”。刘大白的 说法近于朱自清,何定生也渊源于郑樵,却说得更简单了。

上文所引述的十八个论题,即民国二十年代前后那个《诗经》复古解放问题的主要论点。这个讨论,虽时间推移十余年,空间从上海延伸到北平、广州等地的二十余种志刊,包括了北京大学、中山大学 的研究刊物,统计大小论文五十余篇,总篇幅不下三十万字;但事实上只是古史问题的一个流波,所以除了顾先生的〈诗经在春秋战国间的地位〉和〈论诗经所录全为乐歌〉那两篇长文具有全面性的重要意义外,其余便大都是支节或个案的讨论。即如顾文从典礼上乐歌应用 的观点来寻求《诗》乐的原始关系,而对于(一)《变诗》入乐的原 因,和(二)郑玄对于“无算乐”的说法,都没有积极的论述,可见 它还没有抓住重点,故对于整个问题的解释,终不免仍有扞格的地 方。顾文如此,其余自更无论。不过话说回来,在五四的黎明运动中,本论集到底不失其为先驱者的意义和价值,足以提供《诗经》研究一个新方向的实例。

顾颉刚《古史辨》(资料图片)

本编是根据《古史辨》的材料来作“文摘”式的辑录,并略仿方东树《汉学商兑》之例,引述各文,并加以批评。文摘专取重点,删 削繁冗,却尽可能保留原文。批评则采取案语方式。各篇正文皆依常 式,案语及附注则低二格。至于各文编次,大约分属下列各类:

(一)一般综合问题。(二)《诗序》问题。(三)专书讨论。(四)歌谣问题。(五)起兴问题。(六)《诗》解举例。上列各类,虽不尽依 《古史辨》次序排列,但也无法按照文字内容作有系统的安排,因为 一篇文中往往所牵涉的不止一个问题,而文字又无法分割,虽分类也 就没有清楚的界限了。

五五、四、十七、在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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