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虎藏龙|李安袁和平曾讨论港式武侠片“好看便行”问题

撰文: 森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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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它(武侠小说),因为它是我们中国压抑社会的一种幻想、一种潜意识的抒发、一种情绪的逃避。虽然是个虚幻的中国,却是一个真实情感的中国。
李安

新年手多多,在Netflix搜个“虎”字,竟弹出《卧虎藏龙》。我后知后觉,农历新一年才知道平台有经典旧作,昔日大银幕今日小屏幕助我追逐并印证多年记忆——看李安电影就是有种暗爽的感觉,从《卧虎藏龙》到《HULK》荷里活之路的起伏,说到底就是用文艺手段来反武侠、反英雄的想望。新年伊始睇旧片,回顾昔日看不明白的镜头,大扫除扫不除,日日都是年廿八;回光返照,可照出什么来?

文:森恩

“我想拍武侠片,除了一偿儿时的梦想外,其实是对‘古典中国’的一种向往。武侠世界对我最大的吸引力,在于它是个抽象世界,不存在于现实当中,我可以将内心的许多感情戏加以表相化、具体化,动作场面有如舞蹈设计,是一种很自由奔放的电影表现形式。”(篇章引文来自李安口述、张靓蕾编著《十年一觉电影梦》,下同)在读到《卧虎藏龙》原著小说前,李安一直希望拍武侠片,他觉得台港武侠片长久以来“仍停留在感官刺激的曾次,无法提升”,“极少能与真实情感及文化产生关连”。李安没有开名,资深读者则一定心神意会;当然,那些武侠片原著小说倒没有太多感官刺激(大多是因爱成恨的恩怨推演吧),以商业电影或连续剧的角度来看,它也不得不这么官能至上。像李安这种作者导演,心里早已有了理想中的武侠电影,看到一批小说改编的武侠片后,有跃跃欲试的想法,又是容易理解的。

受荷里活华裔导演李安邀请,周润发出演了武侠片《卧虎藏龙》。(电影剧照)

李安的文艺追求,绝不亚于任何一位作家。他第一次读王度庐作品,是舒国治从大陆带回去的小说影印本,有点像我们现在上网搜某作品“线上读”“全文”的状态,并不是读一整本实体书,而是读一个个仅片刻存在的页面。后来有人看过《饮食男女》后,竟然跟他说,觉得他可拍武侠片,这个说法对一般观众来说,或者是匪夷所思的;对一位一直希望拍摄武侠片的导演来说,或者就是个可遇不可求的机遇,尤其当年早就有武侠剧集和电影的范式,投资者又不是不知道李安导演的电影手法,看完《饮食男女》就想到要拍武侠片,如非说者有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连在一起的能力,就应是早就知道李安有拍武侠片的愿望,看到他的成名作后,就要一同发展下去也说不定。

记得以前在学校上课并没有学过改编,所以改编究竟有什么原则,老实讲,我也说不上来。不过在美国一般行内有个说法倒是满合我的想法:‘两条路,你可以选择毁掉原著拍部好电影,或是忠于原著拍部烂片。’
李安
《饮食男女》剧照

《卧虎藏龙》原著小说有精彩处,也有且进且退的拖拉杂碎。现在可读到的版本,都由王度庐女儿动笔改编过的。这部原是1940年代出版过的武侠作品,一直没太多人留意(电影一出,就红透半边天)。半世纪后由一群台湾电影人带到荷里活银幕,是个怎样的故事?

忠于原著就是烂片?

李安曾为改编的事拜访王家,王老夫人讲解“王度庐”这个笔名的意思是“寒庐度日”,李安觉得“他只是为文抒发心中的无奈辛酸,并不求全,良莠不齐自是不免”,看得出来的是,李安很清楚他要改编的对象,有适合拍摄的,有必须放弃的。这么一来,电影就没可能是一部忠于原著的作品了:“从《理性与感性》开始到《卧虎藏龙》,一连四部电影,我都是从小说改编。记得以前在学校上课并没有学过改编,所以改编究竟有什么原则,老实讲,我也说不上来。不过在美国一般行内有个说法倒是满合我的想法:‘两条路,你可以选择毁掉原著拍部好电影,或是忠于原著拍部烂片。’”电影和小说当然是不同的媒体,李安很清楚“字里行间之妙”是不能以声影取代的;好电影也一定是“笔墨难以形容”的。

李安曾与其他原著作者见面交手,他就与作者当面表达过“电影不只是书的影像化”,甚至说“这是我的电影,不是你的书”这种话,可以想像当时现场气氛多少有点精神层次的“武侠”成份。拍摄《卧虎藏龙》前,原著作者早就仙游,只能与他的家人谈细节,这大致是放手任改的状态,李安不用亲身向作者交代这怎么改那怎么编,省了不少工夫,也就更自由地改编了。

《卧虎藏龙》剧照

李慕白与俞秀莲是背景式的电影主线,更多的其实是玉娇龙与俞秀莲之间的世代、民族、武学与情感角力。李安说,“在书中,看到最后玉娇龙飞身跳崖的一幕,我打定主意拍《卧虎藏龙》”。他这么比较玉娇龙与俞秀莲两个小说人物:“(俞秀莲)她从未表现出对武功的兴趣,她是实用派,拥有江湖智慧,人事练达,然而内在却十分女性化,她想成家……我觉得俞秀莲的个性很服从,社会上这种人很多,包括我自己也是。只要有规则,就会遵循,她也会有所怀疑,但她会自行排解,斟酌考量之后,然后照章行事。”将上述形容的倒过来写,就是玉娇龙。

(《卧虎藏龙》剧照)

在李安眼中,二人是阴阳对应的关系。至于二人与李慕白之间,到底又是什么一回事,李安这样说:“我不是在做女强人,我是在做男人面对女强人时该怎么办。”阅、哦,这句话真太重要了,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们不也是这么每天面对著吗?越是面对,越是(不得不)服从,越是无力。不管是在大环境里,还是在职场上,其实也是这么的一种关系,甚至可以理解为某类男人在这种社会的“性无能”。

《卧虎藏龙》剧照
一般武侠片或武侠小说里,当大侠面对引诱或道德上的挑战时,情节自然会帮他解决。但在这部片子里,恕我有点煞风景,我希望看到大侠真正面临人生的挣扎,面对武艺与武德的冲突。
李安

《卧虎藏龙》李慕白之死是有点无厘头的,大事因小节而损失,导致局势大乱;若非俞秀莲支撑大局,李慕白武艺再高,也敌不过江湖险恶?看电影时,自有这种想法。原来李慕白并不是小说里的主角。“一般武侠片或武侠小说里,当大侠面对引诱或道德上的挑战时,情节自然会帮他解决。但在这部片子里,恕我有点煞风景,我希望看到大侠真正面临人生的挣扎,面对武艺与武德的冲突。”李安交代原著如何:“书中李慕白仅只将玉娇龙绳之以法,押她回北京结婚,其他部份并无著墨。但我觉得,他在教训她的过程里会有看头,于是从这点切入编戏。因为是周润发演,我就改变原先计划,朝感情戏方面发展……至于玉娇龙对李慕白,顶多仰慕他为姊姊的男朋友。同时‘武当传承’的主题,包括名门正派、剑诀不得走歪、师承教训等,也不会像如今这般多所著力。”我们可以这么理解:李安在改编时,有因应选角形象而改,也有从“有看头”的角度构想具备武侠成份的情节与画面。对于小说原著来说,这种改编的发展过程,已经到了难以理解的地步;对于电影导演来说,得了投资者的资金与信任,自然要从银幕效果去设想,甚至一改路径,因应选角而增加情感演释的成份。

我恨它(武侠小说之类的俗文学)的粗糙、不登大雅之堂。老实讲,真的不算什么好东西。它好,好在它的野;坏,坏在它的俗。对它,我本身就有著挣扎。
李安

对电影观众来说,最震撼的是李慕白之死——区区一根毒针就要了得道大侠的命,还在生命最后关头为表白而损真气,女生应该是会看得很著迷了。然而,对小说读者来说,这一幕简直是乱来了,因为原著李慕白根本不是大角,原著也并没有这样死。“玉娇龙到底是什么?这堆纠结是否就是‘藏龙’?是一种‘自我毁灭’的力量在背后驱策著他?!就像赌徒,不是求赢,而是求输的。没有输干净,不到毁灭自我,他是不会停止的……明知没好事,却恶向胆边生;知道毁灭就在后面等著你,但还是忍不住的往她那边走。”在李安眼中,这在本质上其实就是“浪漫”和“感性”,它们带来的是毁灭的力量。

《卧虎藏龙》剧照

《人间四月天》编剧的参与

讲到编剧,相信没太多人(包括李安自己)想像过,《人间四月天》编剧王惠玲参与《卧虎藏龙》的改编创作后,会产生这么大的效果。这明明是个武侠片,怎么还是找回《饮食男女》班底来弄?加上《人间四月天》当时太火红,一个才子佳人的言情三角恋(甚至是多边形恋、互派绿帽仪式、出墙障碍赛......)的故事编写者,怎会写武侠题材的剧本?

+1

电影开拍前半年,是根据英文剧本拍摄的,那是获得外国资金的关键;到了剧本细节怎样表现玉龙娇与俞秀莲,就吸引了有钻研佛道的王惠玲。李安说,他们谈了三天三夜,王惠玲听到他说要用两个女角在武侠片担正,就引起了她的兴趣;后来不少比划的对白,心水清的观众会读到与老庄哲理,就是出自王惠玲的手笔。电影结局是玉娇龙跳崖,王惠玲感到奇怪,为什么引起那么多讨论。这是个“完全合理、想都不必想的结局”,对李安来说,是她最不了解的角色,也是他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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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只有李安改,玉娇龙或者只是个奇怪少女;在王惠玲笔下,则成了个活泼好玩的角色,甚至不断地启发李安,比起二人第一次在《饮食男女》合作的经验,这次合作开启了往后的改编作品,包括李安曾说不敢碰(“太伟大了”)的张爱玲——正是后来《色,戒》(电影写《色|戒》)的编剧。她编出来的《卧虎藏龙》单是念出来就几乎四小时,当他们译成英文给英文剧本作者看时,就擦出不少火花(或曰花生),大家都是《饮食男女》班底了,却得出非常可观的过程。

俗文学如何登大雅之堂?

在剧本创作过程最困难的时候,李安是这么想的:“我爱它(武侠小说),因为它是我们中国压抑社会的一种幻想、一种潜意识的抒发、一种情绪的逃避。虽然是个虚幻的中国,却是一个真实情感的中国。但我恨它(武侠小说之类的俗文学)的粗糙、不登大雅之堂。老实讲,真的不算什么好东西。它好,好在它的野;坏,坏在它的俗。对它,我本身就有著挣扎。”俗文学的确难登大雅之堂,说来说去就是明门正派做坏事、邪教异族做好人的二元对立,表面好人不见得好、看来是坏人的原来也有好的一面,观众对象并不是电影艺术的爱好者,发人深省的部份也很难呼唤更深刻的讨论,坊间大多是个人议论的情感寄语,想要得电影大奖的话,就得另划路线:“当时我大概一天换一个想法,每个人跟我讲的都有些道理。我也不是傻子,也不是洋人说的就对,或中国人说的才算数。但每种说法总难两全,所以就老是摇摆不定,拿不定主意。”结果,剧本并不全然是纯武侠,还有侦探成份的情节,更多的是文艺爱情。

你要的那种东西,武术队、武行都做不到,更何况你给我的是演员,要我怎么弄?
李安忆述袁和平话语

武术方面,李安与香港人之间的合作,又有了文化上的差异。香港班底一般都这么觉得——好看就行,何必管那么多。“那么多”的意思是指“香港武侠片里用剑多半用不对,刀才过肩”,李安讲究的,拍惯武侠片的香港人,就是“好看就好”派。李安“听说”当初拍《黄飞鸿》就有洪拳争议,请了武术指导专家后,专家指出电影一些招式问题,洪拳全世界十万会众可能会有意见,导演徐克则说“我的片子卖给全世界千万个人看”为由,结果就成了“武术搁一旁,电影感摆中间”的效果。而李安是个会读《武穆兵书》的导演,他在武术方面早有钻研,为了武术原则,他与香港人之间的讨论,都有很详细的纪录:“大陆科班出身的倒还讲究一点,但在编招上又不如香港的武术指导灵光”,二者到底怎样才取平衡,《卧虎藏龙》有了看不习惯、很不一样的武打招式,就知道它的成功经历了什么。

多种“劲道”怎样演绎

在李安的记忆里,袁和平就有这样的疑问:“你要的那种东西,武术队、武行都做不到,更何况你给我的是演员,要我怎么弄?”“那种东西”是指“劲道”——“刚柔劲”、“松软劲”、“硬劲”、“僵柔劲”等,这么读来也不明所以。“当然一开拍,所有人能有一股‘狠劲’就够美了。”李安这么说的意思,大致就是不再强求,同时又会遇上袁和平提出“你想的这些,我们以前刚开始拍武侠片时也都想过,跟你讲这样做不通,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质疑,倒是概括了坊间一般武侠片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武术界看不过眼的原因。对李安来说,这是他第一次执导武侠片,遇上武术指导的老行专(事实是当年以至近年荷里活大片为什么都有港片武打成份,都因为有袁和平的参与)、具香港特色的武打专家,自然有讨论;那些讨论,其实是这么多年以来的香港电影大哉问。

《卧虎藏龙》片场中的袁和平

没想到的是,对“劲道”的追求,其实就是袁和平的追求,甚至比李安本人的要求更多。而“动静起落,进退虚实”武学上的八字箴言,更是李安的座右铭,可见李安在拍摄时的追求和妥协都有本可依。《卧虎藏龙》的讨论虽随年月稍息,制作过程的全纪录,今天读过却毫不过时,甚至可以解释得到各地华人各有想法的原因,它在国际之间、华人之间都有深刻的文化实践,亦有李安本人的宿愿成份,更有艺文创作者必会遇到、与人合作时的矛盾、冲突和讨论。

新年看完电影、读完一本书,写的仅是《卧虎藏龙》改编与实践的过程;在这个时刻,它有更多值得回顾的文化细节?在某种气氛里,讨论,还容得下吗?二十多年过去了,迎来的是下一个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香港观众沉迷李安,香港电影人遇上李安,文本纪录遇上李安,《卧虎藏龙》或者已经解释了,真需要参与的人有如导演般深刻的热爱与认知、实践时多聆听多记住别人的话语,才拍得成一部经典电影。管理电影制作的过程如是,治理一个地方的历程亦如是。

(本文不代表艺文格物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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